海水变蓝

1

夺得全国跳水冠军那天，男友当场向我求婚。

可婚后七年。

「我的妈妈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人，她是个男人婆。」

「要是哪天苒苒阿姨能当我的妈妈就好了。」

这是儿子周子煜写给我的作文。

而我的丈夫周迟，却只会在工作忙完之余，抱怨我，

「温苒都能在工作上帮我很多，你呢？」

我直接撂担子不想干了，于是当我大声地在采访镜头面前宣布目前单身时，这对父子的脸色一个比一个的精彩好看。

1

我到家的时候，电视里正播放着今晚的游泳比赛。

周迟和周子煜坐在沙发上，气氛低沉。

「今天子煜的家长会你怎么没有去？」

周迟的脸色不佳，语气更是充满了怒气。

儿子也怒目瞪着我道：

「要不是爸爸让苒苒阿姨去开会，我就要在学校丢脸死了。」

他口中的苒苒阿姨就是温苒，周迟的秘书，或者说，是差点与周迟结婚的青梅竹马。

我与周迟结婚七年，这七年的日子里，周家无处不有她的身影。

我伸手指了指电视机上正在播放的一幕，是我与其他运动员在泳池角逐的身影。

「你们不是看见了吗，我在比赛。」

简单的一句话却彻底激怒了周迟。

眼前的父子统一战线，仿佛我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比赛比赛，我说过多少次了，周家不需要你在外面抛头露面。」

周子煜也皱眉看着我，嫌恶的眼神毫不掩饰。

「奶奶说得对，妈妈你在外面穿得这么少真丢我们周家的脸。」

周子煜的话音刚落，我的手就已经扬了起来，一巴掌对着那张与周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脸狠狠地抽了下去。

「周子煜，这是我教你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要尊重女性。」

或许是我从未对孩子动过手，父子俩都愣住了。

场面安静到了极点，但电视机里恰时响起观众的欢呼声，我以第二名的成绩成功晋级半决赛。

直到周子煜的脸上浮现出红肿的巴掌印，他才嚎啕大哭了起来。

周迟的面色发青，在他暴怒的话音即将落下时，我一把拽下手上的戒指，狠狠地扔在他的脑门上。

我的婚戒是一枚大鸽子蛋，价值不菲。

这颗大鸽子蛋把周迟的脑门砸红了一片后，又滴溜溜地滚到了沙发下，消失不见。

「周迟，我们离婚。」

与冲动丢戒指的行为不同，我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2

七年前，我夺得了女子蝶泳冠军，同时也打破了记录，交往两年的周迟在全世界面前向我求婚。

周迟单膝跪在我面前，情绪激动，眼含热泪。

那时候周家公司效益不好，甚至面临破产危机，但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

所有人都在关注这场盛大的喜事，富家少爷和一位优秀运动员的结合，让周家的生意起死回生。

甚至就连我自己都忽略了，这是我的夺金时刻，是属于我人生的高光时刻，被一场万众瞩目的求婚轻描淡写地抹去。

此后不久，严重的腰伤让我跟不上训练的强度，我不得不退出国家队。

治疗期间，原本在水中能如鱼儿般自如的我竟然连独自下地都没有办法做到。

医生说，我从小开始训练，腰伤太严重了，即使这次能恢复好，也有很难再重返赛场了。

内心的不甘和痛苦简直要将我整个人撕碎成两半。

周迟察觉了我不对劲的状态，在公司起死回生最需要他的时候，推掉了大部分工作，陪着我慢慢治疗。

半年时间，再繁琐困难的康复运动，都是他陪着我一步步走过，从未落下一次。

「再重要的工作也不如你的身体重要。」

「你可是拿了金牌的汪婷，你属于泳池，总有一天你会重回赛场的。」

周迟信誓旦旦地说道。

“重回赛场”这句话一度成为了我的精神支柱。

我也曾打趣过他，

「周总不怕别人说你是冠军背后的男人吗？」

他的嘴唇高高扬起，脸上满是骄傲，语气自豪，仿佛毫不担心光芒被我掩盖。

「求之不得，那就是我辈子得过的最荣幸的评价。」

......

3

然而时隔七年，当通知全家我打算参赛时，得到却是各种反对和谩骂的声音。

「周家的儿媳妇，出去比赛？你要向苒苒学习，想想该怎么才能更好地帮助小迟。」

周母拍拍坐在一旁的温苒的手，动作轻柔，语气却鄙夷至极。

周子煜乖乖地坐在温苒旁边，望向我的脸充满了不解。

「妈妈，奶奶说你之前差点淹死我，奶奶说的对，你不是应该照顾好我们吗？」

我木着一张脸，没有吭声。

「是的呀小汪姐，你之前腰伤这么严重。」

「况且......你现在也不年轻了，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身体。」

说完，温苒又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周迟。

「阿迟哥，你快说句话呀。」

周迟合上笔记本，揉了揉眉心，脸上满是不耐。

「子煜还小，他还离不开你。」

「工作上你帮不了我，子煜你得好好照顾他。」

内心的失望顿时淹没了我。

我凝视了周迟许久，试图在他脸上找出过往的一丝丝痕迹。

可是没有，七年前的话如同狗屁一般。

再看看黏着温苒的周子煜，周母在一边逗着他玩，温苒在一旁笑得温柔。

仿佛他们才是一家人。

我感到累极了，和这家人待在一起让我窒息。

从此刻起，我下定了决心要摆脱周家。

「我没有在跟你们商量，只是通知你们一声。」

我顶着全家人的压力，自己训练，自己报名参赛。

收到周子煜的家长会通知时，我第一次决定放手不管。

此前六年的家长会我从未缺席。

这次我不想再为周子煜在学校闯下祸事擦**了。

于是我提前告知了周迟。

或许是他低估了我重回赛场的决心，也或许是这六年里他忙得从未参加过家长会，这次的家长会又照例排在工作的后面。

事情发生之后，周迟仍然将过错安在了我的头上。

孩子的教育他鲜少参与，一旦周子煜做错事，他又会第一个跳出来指责我。

多讽刺啊，教育孩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成为了我一个人的责任。

他要求我作为他的贤内助打理好周家，可又忽视我对家庭的付出，否认我作为妻子的劳动。

以至于周子煜有样学样，轻视甚至憎恶我的存在，和整个周家一起讨厌我。

4

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这沉重的七年要将我压垮。

麻木封闭许久的情绪从裂开的口子里倾泻而出。

当离婚两个字脱口而出的时候，我只感到解脱与轻松，没有丝毫眷恋与不舍，就连从怀上周子煜时起，充盈的母爱也被消磨殆尽。

父子二人一个呆若木鸡，一个嚎哭不止。

我懒得再管，扭头上楼收拾起了东西。

我将最值钱的首饰挑了出来，一股脑塞进了行李箱里。

直到将最大号的行李箱装满，看着眼前像被抢劫过的衣帽间，满意地拍了拍手中并不存在的灰。

离了婚可就不是什么富家太太了，要对自己好一点。

就算分不到周家的钱，也要拿够我下半辈子的保障。

除了这些，还有最重要的一个盒子。

我打开了被压在衣柜最底下，甚至连锁扣都生了锈的盒子。

里面满满当当放了我的奖牌，是我为之奋斗的前半生

这个盒子曾经也是被放在目及所至的地方。

奖牌熟悉又陌生的触感令我热泪盈眶，赛场上的一幕幕恍如昨日。

他们不在意我的感受，不在乎我的荣耀，我的存在是没有价值的。

我还记得周子煜抱着这些奖牌玩，吵着闹着要去学游泳。

恰好老师说他专注力不够，没有什么比运动更能提高注意力，这点我深有体会。

于是我带他去学游泳。

哪个学游泳的人没有呛过水，周子煜只是呛了两口水，周母便急匆匆地抱过他，怒气冲冲地责骂我。

「他是周家以后的继承人，子煜的教育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拿不上台面的把戏，你是要把子煜淹死吗？」

周子煜在她的怀里嚎啕大哭，再也不说要学游泳的事了。

我心疼但也无奈。

而周迟听到了周母添油加醋的说法之后，气急败坏地找我算账。

无论我如何解释都是徒然。

「汪婷，你已经不是一个运动员了，不要把赛场上的那一套用在我们儿子身上。」

「你在家老老实实相夫教子不好吗？」

从那以后奖牌被锁进盒子里，游泳埋进了心里。

5

我提着箱子下楼的时候，周子煜已经不哭了。

「爸爸，离婚是什么意思？」

周迟似乎愣了一会，才缓缓答复他。

「离婚，离婚就是妈妈不要我们了。」

听闻这话，周子煜的声音变得雀跃起来。

「那她以后不会再管我吃饭和学习了吗？」

说完又更加开心地说道：

「苒苒阿姨温柔漂亮又能干。」

「我要让苒苒阿姨当我的新妈妈！」

周迟沉默着，没有回答他。

听到对话的我，内心毫无波澜，推着箱子就往门外走。

但周迟却跑了过来，一把攥住了我的手，指尖微不可见地颤抖着，就连声音也阵阵发紧，似乎十分害怕我的离开。

从生下周子煜以后，鲜少见到他这个模样。

「你是认真的吗？要丢下我和子煜？」

「我向你道歉，刚刚是我说错话了。」

他欠我的道歉何止这一次，从一开始他就欠了我。

我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吐出一个字。

「滚。」

周子煜还停留在那一巴掌的恐惧中，瑟缩地躲在沙发靠背后看着我。

我不再看他们二人，大步走出了周家。

身前身后都是阳光大道，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我。

6

我租了一个小公寓，离训练的地方很近。

比赛时间将近，身体状态还没有激发到最佳状态，我不免有些着急，给自己的训练时长延长了两个小时。

场馆内还有很多小朋友在训练，我注意到这段时间有个小女孩一直偷偷摸摸地看着我。

直到今天我训练结束，走出场馆，她才小步跑上前来。

「你，你好，请问你是汪婷吗？」

我注意到她手中紧紧捏住的照片和签字笔。

那是多年前我站在领奖台中间，咬住奖牌一角，得意地看着镜头，脸上笑得灿烂。

这是一张连我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拍的的照片。

一阵恍惚中，小女孩雀跃而激动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

「我妈妈喜欢你很久了！我，我也很喜欢你！」

「请问可以签个名吗？」

我无措地点点头，接过她手中的笔和照片。

「你叫什么名字呀小朋友？」

「我叫淼淼！我也在学游泳，我想成为和你一样的人！」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崇拜和骄傲。

我朝她眨眨眼睛，轻声道，

「成为我可不是什么好事，淼淼你一定会比我更好。」

于是我提笔写下：

「祝淼淼成为最厉害的游泳运动员。」

出乎意料地，签上名字的那一刻，毫无滞涩，连贯一笔地就签完了，七年的时光折叠在了一起，无数的荣誉与辉煌仿若昨日。

原来不止有我记得，还有很多人替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