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花野

八岁那年，我妈带我搬进了顾昭家。

他讨厌我，更讨厌我妈。

他骂我野种，我骂他没娘养。

那天他抡锤砸我，我用钉子钉他，血流一地，把两个大人吓得半死。

后来顾昭为了我，死在了十九岁。

一

第一次见到顾昭的时候，他堵在门口，瞪着眼睛，凶狠地盯着我和我妈。

他爸在背后一把拽开他，骂他没规矩，让我妈别计较。

我妈劝：“孩子还小，别吓着他。”

“虚情假意！”顾昭被他爸拽着，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我妈没说话，他爸巴掌就落到了他屁股上。一顿胖揍，顾昭哭得涕泪俱下，嘴里却倔强地喊着：“他不是我妈，凭什么来我们家！”

晚上睡觉，我问我妈，我们为什么要住在顾昭家。

我妈温柔地笑笑，告诉我：“因为**和叔叔结婚了呀，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当然要住在一起。”

“一家人?”我想起顾昭盯着我的眼神，有些害怕，心里懵懂的想着，和一个恨我们的人也能成为家人吗？

“是呀，一家人。”我妈一边帮我拆开辫子一边说，“柠柠不是一直想有个爸爸吗?以后顾叔叔就是你的爸爸。”

“真的吗？”我瞬间欣喜地看着**，“顾叔叔也会像娟子爸爸对娟子那样对我吗？”

娟子是我在村里的玩伴。她被欺负了，她爸爸就会替娟子教训欺负她的人。

每次要吃晚饭的时候，她爸都会来接她。

他一抬手就能把娟子举起来，让娟子坐到他肩膀上，可威风了！

我不止一次幻想过，如果我也有爸爸，我爸爸肯定也会把我举起来。

可是我没有爸爸。

我妈怜爱地摸摸我的头，笑着说：“顾叔叔对你肯定比娟子爸爸对娟子还要好。”

“那他会给我买裙子吗?”

“他也能到学校门口去接我吗？”

“过生日的时候，他会给我唱生日歌吗？”

我妈说“会的”，然后柔柔地唱起歌哄我睡觉。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月影西斜，倾洒下白纱一样的光，透过窗檐，一半铺在床上，一半泄在地面。

我听着歌声，困倦的拉拢着眼皮，很快进入了梦乡。

我梦到新爸爸给我买裙子和好看的芭比娃娃，他给我唱生日歌，还到学校门口接我。

我拉着新爸爸在娟子面前炫耀，捧着一个超级大的棉花糖。

新爸爸把我举起来转圈。

一晚上做梦，我都在痴痴地笑。

二

和**说的一样，顾爸爸是一个超级好的人。我很喜欢他，但一点也不喜欢顾昭。

因为顾昭会把我刚拿到手的棉花糖拍在我脸上，糊得我眼睛都睁不开。

还会把顾爸爸送我的芭比娃娃拆得四分五裂，遍地都是。

我哭到顾爸爸面前，顾爸爸就会狠狠地打他一顿。

衣架抽在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顾昭却感觉不到疼一样，张牙舞爪地冲顾爸爸吼：“你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认他们！”

我妈拦住要把顾昭往死里打的顾爸爸，顾昭趁机脱身，站在我们对面，咬牙切齿地继续道：“你最好打死我，不然等你死了，我就把她们全部撵出去！”

我被他大逆不道的话吓住了，转头就看见顾爸爸满脸盛怒的样子。

那天顾昭跑了，因为顾爸爸扬言要打死他。

顾爸爸让我去写作业，我妈低着头把残局收拾了。

回到房间，我站在门后面，听到了他们的争吵。

我后悔的想着，不应该把顾昭欺负我的事情告诉顾爸爸。

他是顾昭的亲爸爸，他会心疼顾昭，就像**心疼我一样。

我去告状，**和顾爸爸就会很为难。

我不想让他们为难，也不想听见他们吵架。

我喜欢顾爸爸，我喜欢这个家。

顾昭当时九岁，也不敢真的离家出走，在楼梯间坐了一个晚上，被顾爸爸带回来的时候哭成了泪人。

我想和他休战，递了颗糖给他，表示以后要好好相处。

顾昭把糖拍在地上，用力踩了几脚，糖纸裂开，露出细碎的渣。

我忍住怒意，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不料他却会错了意，认为我在挑衅他，更是加变本加厉的欺负我。

有时候是画花我的练习册，有时候是在我文具盒里放毛毛虫，最过分的时候，他会把我最喜欢的蕾丝裙剪成一堆碎片。

我从来没见过像顾昭这样讨厌的男生！但我打定主意不会再去告状，最委屈的时候也只能捂在被子里哭得昏天黑地，醒来又装作无事**。

顾爸爸和**以为我们**缓和了，也没再因为两个小孩的事情吵过架。

时间一久，顾昭似乎也觉得没意思。渐渐的，欺负我的次数慢慢变少了。

但对我妈，他依旧还是老样子，处处同她作对。

我不知道**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想维持这个好不容易拼凑出来的家庭，于是一直忍气吞声。不管顾昭说什么，我妈都只会温柔地笑笑。

顾昭也很奇怪。

明明说我妈做的东西不好吃，到最后却总是舔盘子；明明嫌弃我妈碰他东西，却每次都会抱着洗干净的衣服闻个半天......

有一次我妈去给他开家长会，顾昭闹了好半天脾气才同意。

当时顾爸爸不在家，我妈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是带着我一起去的。

会开一半，我觉得太无聊，偷偷溜了出去，结果就看见顾昭和一群小孩站在后门，不停的往教室里看。

有人问他：“顾昭你不是没有**吗？”

回应他的是标准式顾昭冷哼。

另一个小孩羡慕地说：“顾昭，你**好年轻，看上去好漂亮呀。”

“也还好吧。”

顾昭语气平静，却溢满了骄傲，带着些炫耀得逞的意味。

那是我第一次见顾昭笑，也是第一次愚钝地见识到顾昭别扭的感情。

他或许也没那么恨我**，我在心里想。

但顾昭真的是一个很讨厌的人。

周末，他在家里玩球，故意把球拍到我门上，砸得房门“砰砰”响。我被吵得烦噪，扯开门大声骂他。

顾昭置若罔闻，反而把篮球拍的到处飞，我伸手去抢。

混乱中，篮球把墙上挂着画的钉子给砸掉了。

我俩都被吓到了，再看时间，**和顾叔叔快要回家了，顿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顾昭找出一堆钉子，让我把厨房的椅子拖过来。

我说：“自己弄坏的自己修，使唤我干嘛。”

顾昭回我：“你不抢，球会飞歪吗？”

我和顾昭又吵了起来，越吵越凶，竟然上升到父母身上。

“你**是小三，跑来我家不要脸，还霸占我**的房间！”顾昭骂完我妈又开始骂我，“那是我爸爸，才不是你爸爸。你是野种，你没有爸！”

我被气昏了头，在村里听到的腌臜话语一个劲的往嘴里冒：“有娘生没娘养的贱种。”

于是对骂变成互殴，他掐我脖子，我张嘴咬他。

打得正起劲，我头顶忽然传来一阵钝痛。我低头看见顾昭手上握着小铁锤，脑子一懵，便将捏在手里的钉子戳了出去。

我脑袋被顾昭捶得很痛，他也被我戳得一直鬼叫。

两个大人回家看见这个场面吓了一跳，上手将我们拉开，抢走手里的东西。

我妈打我，他爸揍他。

我们俩被打得同时哇哇叫，嘴里哭喊着认错，求他们别打了。

顾爸爸带我去拍CT，我妈带顾昭去包扎，在医院大厅缴费的时候，顾昭指着我头上奇丑无比的头套，笑得喘不上气。

我气得眼泪都快从眼眶里冒出来了，他却突然“哎呦”一声，捂着屁股，表情很是扭曲。

顾爸爸嫌他丢人，薅着他往休息区走。

我牵着**的手，看着顾昭一瘸一拐的滑稽样子，笑出了一个非常大的鼻涕泡泡。

三

九岁生日那天，顾爸爸带着我们去了游乐园。

我第一次看到城堡，里面有很多公主姐姐，她们的裙摆大得都能藏下我和顾昭。

顾昭嘲笑我没见过世面，转头赖在“丛林漂流”不肯走了。

顾爸爸带着我们去排队，套雨衣的时候，顾昭伸手把我的帽子扣上，把抽绳拉紧之后，他果然嘲笑我：“丑死了，还想当公主。”

我恨得咬牙切齿，但坐上漂流船后，我立刻被水流两侧奇幻的丛林吸引住，很快将生气的事抛在脑后。

但顾昭的恶劣并不止于此，玩激流勇进他故意不和我坐，等我们从高处落下，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抱着一个硬币使用一次的水枪，疯狂地朝我脸上喷水。

雨衣挡住了两侧喷涌的水花，却没挡住顾昭射出的水柱。我衣服湿透了，下船第一件事就是找顾昭算账，顾昭撒腿就跑，我追着他从西区跑到东区。

然后我们停在“魔域鬼都”门前。

顾昭看了一眼，立刻站得远远的，我故意说要玩这个。

顾昭说：“你要玩就去玩呗，和我说干嘛。”

我盯着他，肚子里直冒坏水，故意激他：“你为什么不玩，是因为害怕吗？顾昭原来你是胆小鬼！”

顾昭臭屁又自大地说：“别搞笑，我会怕？”

然后我们俩一前一后进了鬼屋。

我原以为这个和展销会上的鬼屋一样，都是看上去吓人，其实没多恐怖。

直到一双手抓住我的脚踝，我才意识到，这不是一个普通的鬼屋。

我被吓得尖叫，顾昭胆子比我还小，躲在一旁瑟瑟发抖。

眼看着我要被拖进血红色的大池子，被恶鬼吞噬，我急的大喊：“救我顾昭，快点！”

顾昭脸色惨白，我崩溃大哭：“顾昭！哥！救我——”

他听见我喊哥，才回过神，上前死命的拽我。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才把我扯回来。脱离了恶鬼之口，我哭成麻花。

顾昭嗤笑了一句：“明明胆子又小，还非要玩！”

我继续在地上打滚哭嚎。

偶尔游客路过，看见我们的样子，都会偷偷笑一下。

顾昭觉得丢脸，又拿我没办法，只能伸出手，对我说：“牵好，你走我后面。”

我这才从地上起来，抱住他的胳膊，两个人挤在一起继续向前走。

工作人员似乎觉得逗两个胆小鬼特别好玩，总是时不时的跳出来吓我们一跳。

全程我们都在“啊啊啊啊啊”，后面的游客被我们吓到，也不停地在“啊啊啊”。

后来，我忘记了鬼屋的内容，却始终记得顾昭打颤的身体和牵着我时手心的温热。

日暮时分，我们坐上了摩天轮，城市的轮廓逐渐出现在视野里。

我**冰淇淋看日落。

身旁是顾昭，身后是爸爸**。

我开心的想着，我们终于是一家人了。

可当时我不知道，幸福如琉璃泡沫、镜花水月，虚假梦幻且容易打碎。

也不知道因为我的一声“哥”，顾昭会牵我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