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容

第一章

我和荀兰庭成婚五年，他仍然恨我。

因为我将玉佩藏在他身上，名节受损，他被迫娶我。

没能和心上人在一起，他不再洁身自好，而是放纵形骸，宠妾灭妻。

我被妾室践踏，最终病死在雪中。

再睁眼，我回到了求父母去议亲的那日。

我跪在地上，坚定道：「女儿不嫁。」

这一世，我只求和他毫无瓜葛。

可荀兰庭却后悔了。

他卑微地牵着我的裙角，声音颤抖。

「我只求你，再看我一眼好不好......」

1

「荒唐！」

父亲的怒喝劈头盖脸。

他指着我，气得嘴角抽搐：「昨天还要死要活想嫁给他，今天就死活不嫁了？」

「你当婚姻大事是什么？你当闺阁名誉是什么？这样谁还敢娶你！你要老死闺中不成！」

「女儿愿意老死闺中，一辈子侍奉爹娘左右。」

我跪在地上，声音坚定。

「再不成，我就做自梳女，或者出家当尼姑。」

「这都是我的错，我愿意承担后果。」

上辈子，我是病死在雪地里的。

荀兰庭婚后对我冷漠到极致。

听说他婚前洁身自好，连个通房都没有。婚后却纳了六个妾，宠妾灭妻到被弹劾的地步。

五年，我抑郁成疾。

寒冬腊月，他最宠爱的妾室要走了我房中银丝炭。

又借着学规矩的名义将我房中的仆婢都借走。

我发着高烧，屋里连碗水都没有。

恍惚间，我穿着单衣走出门，在雪中跋涉，走了不知多久，一头栽倒。

失温的感觉太可怕了，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还好，还好我重生在了没成婚的时候。

这一切，都还来得及。

2

母亲哭得肝肠寸断。

「照容，」她抚着我的背，泪如雨下，「你这是何必呢？嫁给荀兰庭，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你爹已经给荀府下了拜帖，我们豁出这张老脸不要紧，只要你能幸福就好，可你又......」

我的眼眶也红了。

上辈子，我缠绵病榻之时，母亲来看过我。

她坐在床边，小心翼翼，想要抚一抚我的长发，却顿在了半空。

少女时乌黑浓密的头发，已经稀疏枯黄。

我没有告诉母亲，独守空房的一个个夜晚，辗转反侧的一个个夜晚，我发了疯般扯掉自己的头发。

泪珠一点点落在我的脸上。

母亲一叠声唤着我的小名。

「是娘的错。」

她握着我的手，声音哽咽，神情是遮掩不住的憔悴。

「娘怎么就没拦住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想给她擦泪，却连手也抬不起来。

我不愿再看到那样的母亲。

「我梦见，」我声音颤抖，「我梦见我嫁给他，没有一天开心日子。他纳了很多妾，还说我是妒妇。我生了很久的病，死在了雪里......」

「就因为一个梦！」

父亲重重敲着桌子。

「我还梦见你婚事幸福美满了呢！」

「女儿！女儿昨日去看了女方士，请了姻缘谶纬，她也说......」

父亲转过身来，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昨天你要死要活地哭着求我，让我去荀府议亲，甚至去跪了祠堂，何曾出过门？」

「......」

「玉照容！」父亲一声怒喝，「你到底想干什么！」

「主君。」母亲将我揽到怀里，宽袖覆盖了我的半身，「你声音太大，吓到满满了。」

「我吓她？」父亲来回在屋子里踱步，「她才是真把她老子吓到了！你我书香世家，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没规矩的孩子！」

「你不想嫁？好，唯有一计。」

父亲指着我：「把你，送到北海老家去。」

「北海郡苦寒，路途遥远。」母亲连忙摇头，「满满娇生惯养，她怎么受得住？」

「长安人的耻笑她就受得住了？！」

我攥住母亲的手，垂眸道：「我愿意。」

「我知道我犯了错，再苦的地方我也愿意去。」

父亲叹了口气，摆摆手。

「去吧，收拾你的行李。」

我步出房门，却看见一个疾走而来的身影。

是府中的婢女。

她看见我，微微一愣，行礼道：「女公子，荀氏的人来了。」

我啊了一声：「是谁来的？来干什么？」

「说是......」

一阵阵脚步声，打断了她的话。

我茫然地看着小厮鱼贯而入，将缠着红布的箱子抬进来，几乎堆满了院落。

环佩轻响，有人缓缓走了进来。

峨冠博带，玉质金相。

日光轻柔地拂在他身上，粲然若碎金，更衬得眉目皎然。

满院寂静，来人敛衽行礼，声音很沉。

「颍川荀氏，荀兰庭，前来下聘。」

3

我的脑子嗡一声炸开了。

久别重逢，涌上我心头的，却是纷至沓来的回忆。

刚成婚时，面对荀兰庭的态度，我一边委屈，一边想尽办法讨好他。

我尽力地操持家务，孝顺公婆。

我出高价买了织光锦，请人为他裁了一身衣裳，欢欣地送给荀兰庭。

可他拂开我的手，不假辞色：「拿走。」

「你送来的东西，我不会穿。」

「为什么......」

荀兰庭紧紧盯住我，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

他眼睛生得极美，此刻却盛满厌恶。

「我怕你再动手脚。」

「对不起......」我口舌结住，半晌才讷讷出声，「是我的错。」

看他不说话，我又急急出声：「可我们也算相配不是吗，我、我家世不错，会操持中馈，看得懂账目。我也算是一个好妻子，而且，而且我很喜欢你......」

荀兰庭冷冷笑了。

「可我不喜欢你。」

他身量很高，一步步走过来，将我逼近角落。

荀兰庭刀子一样的目光一寸寸打量着我，从脸，到身材。

这打量宛若凌迟，我很想环住自己，却还是捏着袖角没动。

「玉照容。」他突然温声唤了我的名字。

「我刚才努力过了，可是看见你，还是很恶心，怎么办？」

荀兰庭说完，拂袖而去。

留我一人在房中，嚎啕大哭。

后来，听说他酒醉，我亲自下厨，做了解酒汤和清口的青菜，想端给他。

烛火昏黄，映出人影。

荀兰庭斜斜搂着他才纳的妾室，姿态疏懒。

我听见女人的娇声：「奴家与夫人哪个能讨主君欢心？」

荀兰庭笑了。

他声音温润，漫不经心：「夫人木讷呆板，床榻间死水一片，动也不会动，如何与你相比？」

「可夫人貌美......」

「她再美，我也厌恶她。」

荀兰庭冷下声音，「这桩婚事，本就是她使了诡计。若非父母之命，我绝不会娶她。」

女人察觉到他心情不好，很快笑着撒娇：「不说了。在我这里，你不许提起旁的女子。」

门外，食盒砰然坠落，砸在脚上。

我不知是该羞愤还是该伤心，愣在原地，满脑子都是荀兰庭轻蔑的语气。

明明是轻缓的夏夜，蝉鸣声声。

我却觉得很冷。

4

荀兰庭抬起头，撞进我眼里。他似乎也没想到我会在，神情有些讶异。

「荀公子请回吧。」

我垂下眼，轻轻地说。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不该连累你委曲求全。我知道你有心上人，是高家三娘。」

「这件事对你们而言，本身就是无妄之灾。」

前世因为我，他们没能在一起。

高凭因此十分讨厌我，宴会相见，总是言语嘲讽。

说完，我便转身想走。

「等等。」

荀兰庭的声音有些急切，他像是想解释什么，「我」了半天，终究道：「......没有连累，也不是委曲求全。」

「我是真心的。」

父亲站在我身侧，和颜悦色道：「小女年少顽皮，犯了大错，我这个做父亲的代她向你赔罪。」

「我正准备将她送回老家，令她闭门思过。听闻荀氏与高家一向交好，既然如此，就提前恭喜......」

「是误会。」

我愣了一下，回头看他。

「玉太常，我并没有心悦高女公子。」荀兰庭斩钉截铁道，「恰恰相反，我一直心慕照......令爱，只是此前碍于颜面，没有明说。」

「她赠我玉佩，我心中也很欢喜。」

「未经长辈许可私下往来，是我的错，是我不周全。我已禀明父母，前来求娶，全然出自真心。」

他三言两语，将此事定性成了「未婚男女的情不自禁」。

这是很大的一个台阶。

前世荀兰庭并未为我遮掩，满长安都知道是我算计了他，强行逼他成婚。

我名誉受损，在宴会上屡受冷眼，被人指指点点。

这次，他为什么......

父亲悄声对我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父亲说的没错。

顺阶而下，嫁给荀兰庭，是目前最好的选择。虽然不知为何他态度转变，但嫁过去，我的处境会和前世有很大不同。

可是。

「抱歉。」我道，「我不嫁。」

5

「你糊涂！糊涂！脑子被驴踢了！」父亲暴怒，拂袖而去，砰然摔上了门。

廊腰缦回，翠色掩映，绿竹被风轻轻吹响。

荀兰庭站在其间，神色难得困惑。

他垂下身，将一枚玉佩放在石阶之上。

「我会待你很好的，为何不答应？」

荀兰庭的声音如静水流深，缓缓流淌过来。

我想了想，对他道：「很简单，只是因为我不喜欢你了。嫁给你对我而言，还不如出家痛快。」

话音落下，荀兰庭脸上血色尽失。

他身形摇晃两下，踉跄在地。

他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我静静看着，并未上去搀扶。

毕竟前世我与他的每一次接触，都会被他狠狠拂开。

「荀公子，请回吧。」

与此同时，另一道声音自门外响起。

「陛下有诏——」

6

「入宫伴读？」

父亲与母亲大眼瞪小眼，又齐齐看向我。

我也是一愣。

前世并没有这一茬。

是因为我的重生，导致有些事和上辈子不同了吗？

但很显然，这是眼下最好的路。

公主伴读须是未婚女子，我也不用长途跋涉回老家。

但没想到，入宫的第一天，我就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7

「你还有脸进宫来？」

高凭抱臂看着我，嘴角带着嘲讽的笑意：「怎么，想给皇子送玉佩啊？」

她身后爆发出一阵哄笑。

「她真是好意思......」

「要是我做出这样的丑事，早一头碰死了。」

窃窃私语中，高凭轻蔑地看着我，笑道：「表兄说你与他两情相悦，好生奇怪，明明前几天他还对你避之不及。」

「该不会除了玉佩，你还送了其他东西吧？肚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