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脏

1

一夜疯狂后，顾寒把我们的小玩具都扔进了垃圾桶。

他抽着烟，蛮不在乎地对我说：“以后去酒店，别在家里。”

我不解反问：“为什么这么突然？”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上扬：“前两天谈了个小女友，她不喜欢别的女人来我家里，嫌脏。”

*

“下楼给我买个煎饼吧。”我浑身酸痛，却被顾寒毫不留情地摇醒。

他说，“我饿了。”

我拖着腰间的疼痛回头看了他一眼，便开始穿衣服。

他漂亮的眉眼之间透露着几分轻佻，眼神却深情得快要滴出水来。

我恍惚间有一种他真的爱我的错觉。

“对了。”他，把手上的玩具丢进了垃圾桶，“以后咱们还是去酒店吧。”

“为什么不在家里？”我有点疑惑地问道，“那我先搬出去住几天吧……”

我和他保持这样的关系已经半年多了。

一开始，他隔几天就让我来一次，后来除了要加班的时候，我几乎就住在他家里了。

我们像一对真正的情侣那样相处，却心知肚明这件事早晚会结束。

“不是，是我新交了一个女朋友。”他嘴角上扬，挂着浅浅的笑，“她不喜欢我家里有别人，嫌脏。”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追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我以为也就是三分钟热度，结果这次他居然这么上心。

我看着他深情的眼睛，听到了自己心碎成一片一片的声音。

这场梦，也应该醒了。

“这次认真的？”我顶着心头的酸涩，开口问道。

“认真的。”他笑得更甜了，“我想娶她。”

“她太单纯了，我想保护她一辈子。”

“她要是知道了咱俩的事情，一定会生气的。”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射进来，照得我眼睛有点疼。

“那就让她给你买煎饼吧。”我转身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我现在就搬出去。”

“其实再住两天也行，你不用这么着急。”他伸手想拦住我，“毕竟这边房子也不好找。”

我一把打开了他的手：“不用了，我打算回老家。”

毕竟当时本来就是为了他来北京的，可现在这段关系要结束了，我也应该离开了。

可就在我推开门要出去的一瞬间，他突然叫住了我。

“苏柳，你也老大不小了，找个人安定下来吧。”他嘴里慢慢吐出一个烟圈，“记得到时候，请我喝喜酒。”

“好。”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十一年的暗恋结束在今天，我本以为自己会痛得撕心裂肺，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心中反而弥漫着无所适从的空荡。

我索性把行李放在一边，给妈妈打了个电话。

妈妈倒是接得很快：“囡囡，有什么事情吗？”

“妈，我今年想回家过年了。”我强忍着泪意，“你要给我做好吃的。”

“好好好。”妈妈语气十分激动，“想吃什么，跟妈妈说！”

“妈做什么我就吃什么。”我有点哽咽，“过完年……我也不想再回北京了。”

“回来好，回来好。”妈妈开心得语无伦次，“回来咱娘俩一起过，妈给你招个上门女婿……”

以前她说这些催婚的时候，我都觉得有点烦躁。

可现在听到这些，却觉得心里暖乎乎的。

真好啊……

有人关心的感觉，真好啊……

*

我把行李收拾了一下寄回家，又到公司办了辞职。

公司领导想让我留下，说下个月就给我升职。

我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他，只说想回家陪陪妈妈。

“那晚上吃顿饭吧。”领导拍了拍我的肩膀，“毕竟你和你男朋友都在公司工作了这么久了，现在一下子……”

“那不是我男朋友了。”我艰难地开口，“吃饭的话，也尽量别叫他了。”

领导似乎意识到了我们发生了什么，默默地摇了摇头。

“你们小年轻啊，总觉得这种事情比天还大。”他叹了口气，“没事，都会过去的。”

“你要是以后还想回北京发展，记得再联系我。”

我满口答应。

办完了辞职手续之后，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北京的街头。

这里和我所在的那个沿海小城不同，冬天总是干燥得像是要榨干身上的每一分水分，却又经常下飘飘洒洒的小雪，像是要把人间的伤心事慢慢盖住一样。

我在四周逛了逛，拿出手机订了回家的车票。

就这样吧，就这样结束吧。

这天晚上，我久违地梦到了和顾寒刚认识的时候。

他是初中的时候转到我们学校的。

在那个大家都灰头土脸的小县城里，他穿了一件棕色的羽绒服，皮肤白皙又细腻，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当天下午，每个班都有女生趴在我们班的窗台上，就为了看他一眼。

可他好像……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一心扑在学习上。

这么引人注目的人，自然也有不少男生敌视他，渐渐地有了不少风言风语。

他们都说他妈妈是小三上位，可结了婚之后他爸就死了，原本家庭里的大儿子看他不顺眼，便把他们母子撵回了老家，除了给点生活费，什么都不管。

他原本是很平静的一个人，却每次都会因为听到这种话而勃然大怒。

大家看他的目光，都慢慢地带上了一丝微妙。

除了我之外。

当时我父亲刚刚去世，母亲每天都在为下一顿饭的钱而发愁，我每次看到他那件足够我和妈妈一年生活费的羽绒服，脑子里都不断涌出荒诞的念头。

有钱花，真好啊。

或许是因为同病相怜，时间一长，我们两个虽然不怎么说话，倒也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情谊。

可谁都没有说破。

直到有一天，我又一次被人堵在死巷子里羞辱的时候，他拿着一根棒子冲了过来，把那些坏小子都赶走了。

“阿柳，你没事吧？”他的脸上有几丝红痕，“那些人没把你怎么样吧？”

那些坏小子还在后面喊：“没爹的孩子小三的种，你们俩也是绝配！”

他正要冲上去再打一架的时候，我从身后抱住了他。

“不要管他们了，我们还是好好学习吧。”我轻声说，“好好学习，然后离开这里吧。”

从那天开始，我就成了他的小跟班。

不知道是缘分还是他运作的结果，我们上了同一个高中，又碰巧分到了同一个班，这份情谊，也就这么延续了下来。

后来快要高考的时候，他红着脸问我想去哪里的大学。

“上海吧。”我随口说道，“那里热闹又冷漠，人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没人在乎我是单亲，也不会有人计较你是小三的孩子。”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

后来老师让大家写理想院校的时候，他也写了一所上海的大学。

“你之前不是想出国吗？”我吃惊地问他，“怎么突然就改了？”

“英语不好，出门也是睁眼瞎，还是去上海吧。”他含混不清地说。

……

可没过几天，他却直接把那张纸条撕掉了。

我问了好几遍为什么，他才和我说了实话。

原来……是他那个便宜哥哥死了。

家族里群龙无首的时候，老人们才想起老爷子还有个正经的儿子。

他本来是不想去，可是他妈妈以死相逼。

“当年我嫁给一个老头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爱情吗？”

“后来我技不如人被赶回家了，我也没有怨言！”

“现在有机会把那些东西夺回来了，怎么可能你说不要就不要！”

夏天的太阳晒得人头昏脑涨，而面前的少年沮丧得几乎哭出来。

“我不能跟你去上海了……我妈让我北京。”

“那我跟你去北京就好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关系，北京离家近嘛，我妈也想让我在近一点的地方上大学。”

*

没想到的是，晚上聚餐的时候，顾寒还是去了。

还带了他的新女朋友。

他说得没错，那女孩确实长得很乖巧。

黑色的碎发落在肩膀上，衬得她皮肤白皙又细腻，大大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像是一轮新月，让人忍不住生出几分亲近的心思。

顾寒对她体贴备至，又是拉椅子又是剥虾，把她宠的像个小姑娘。

她好像……真的不太一样。

“你就是苏柳姐吧。”她走过来，亲热地挽住我的手臂，“总是听阿寒提起你，今天终于见到本尊了！”

“他说你长得不好看，简直是骗子，这明明是个大美女！”

我自然能看出她眼中的占有欲和敌意。

可我正要开口的时候，顾寒却开口打断了我：“这是沈娇，你们嫂子。”

饭桌上爆发出一阵八卦的哄笑。

“小姑娘可以啊，居然能拿下他！”

“红包现在可得准备起来了，不然寒哥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

“人家寒哥可是正经的富二代，还能缺你这点钱？”

“哎，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啊！”

大家都知道我和他的事情，所以也有人用这件事开口调侃。

眼看着沈娇有点生气了，顾寒连忙开口制止：“别瞎说了啊，再瞎说我可就不客气了。”

可酒过三巡之后，大家渐渐地开始百无禁忌。

有个曾经追过我的同事，醉醺醺地揽住我的肩膀：“现在顾寒已经有主了，你是不是应该考虑我一下了？”

“我打算回老家了。”我和他碰了个杯，回避了这个问题，“等以后有时间，一定回来看你们！”

那人却还是不肯松手：“哎呦，老家有什么好的，北京多好啊！”

顾寒的视线不经意地落在他放在我肩膀上的手上，冷冰冰的。

那人只好悻悻地松了手：“你俩要想谈不早就谈了，咋还能到这一步呢。”

“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沈娇听了这话，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瞎说什么。”我故作轻松地解围，“我们只是好朋友而已啊。”

对啊，我们真的只是好朋友而已。

哪怕我们因为酒后乱性滚到一起，哪怕我事无巨细地照顾了他半年，哪怕我就这么没名没份地一直跟着他。

也真的只是好朋友而已。

“北京的男人太难驾驭，我决定回老家找个男人嫁了再……顾寒，我肯定是看不上的。”

顾寒听到这句话，连声附和：“对啊，我也不喜欢她。”

我看着他上挑的眉眼，想从里面看出点什么。

可是里面只有满满的醉意，仿佛我们真的只是好朋友罢了。

“你不会真的喜欢我吧，顾寒。”我刻意调侃道，“我可是真看不上你啊！”

“谁喜欢你啊，开玩笑。”他狠狠地灌了一口酒，“你可别自作多情了！”

是啊，自作多情。

一切都是我在自作多情而已。

第二天要上车的时候，我看到了他官宣的朋友圈。

两个人带了一样的戒指，十指相扣。

下面都是朋友们的祝福。

我正要把他删掉的时候，看到他给我发了消息。

“今晚有时间吗？我订了房间。”

第一次觉得……这人有点恶心。

我没回消息，只是拉黑了他的微信。

既然要结束，就结束得彻底一些吧。

*

下了车，潮湿的海风差点把我吹个跟头。

毕竟是年关将至，大街小巷都贴得红彤彤的，街上也有爆竹的碎屑，到处都是《财神到》的声音。

大城市禁燃烟花，虽然干净，但总感觉少了几分年味。

我刚一推开家门，妈妈就迎了上来。

“妈给你包了饺子，蒸了包子，炒了大虾……你还想吃什么，妈现在就出去买！”

说着说着，她竟然有些哽咽。

“不用了妈，我相信你的手艺。”我眼眶也忍不住发热，“晚上我也给你露一手！”

我妈自然是开心极了，毕竟大学毕业后，我都是在北京跟顾寒一起过年。

可那几年，感觉都只是我剃头挑子一头热，忙里忙外地给他贴对联，包饺子，他只是冷冷地在一旁看着，从来不肯伸手帮我。

可没开心一会儿，她就又开始催我交个男朋友了。

“妈现在退休了，闲得晚上都睡不着，做梦都想给你带孩子，可你连对象都没有。”

“妈知道你喜欢顾家那小子，可是他那人，一看就不是个知冷知热的。”

“小时候不是有个和你一起玩的小孩吗，最近来我们单位了，你们不如见一见。”

她一边说，一边默默观察我的脸色。

毕竟以前每次说到这种话题的时候，我都会和她吵一架的。

当时我满心满眼都是顾寒，和他酒后乱性之后，更是以为自己有了机会，于是更反感她和我说相亲的事情。

可这一次……我突然觉得她说得没错。

我是应该找个知冷知热的人了。

“实在睡不着，妈你可以找个月嫂暂时做个兼职。”我嘴里塞得鼓鼓的，笑着调侃她，“不过小伙子还是可以见的，越多越好。”

“妈是真怕你生气……”她还在继续说，“不过……什么？”

“我说，精壮的小伙子可以介绍给我了。”我放下碗，郑重地对她说，“我又不能一辈子跟顾寒耗下去，稳定下来也挺好的。”

吃完饭，我习惯性地拿起了手机，却接到了顾寒的电话。

“怎么拉黑了我的微信？”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过年还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吗，我找人去买。”

突然就想起了前几年，这几天都是我在他家忙里忙外地打扮出年味儿来。

因为来北京之后没几年，他妈妈就去世了。

第一年我回家之前，去他家道别，看到他喝得烂醉如泥倒在地上，嘴里喃喃地说：“阿柳，我好难过。”

一时心软，就留下了。

妈妈和一帮姐妹在海南乐不思蜀，我回家也是一个人呆着。

从那以后，我就年年都在帮他张罗这些事情了。

只是没想到今年，他明明已经有沈娇了，还在找我过年。

“我不是说我已经回老家了吗？”我看着窗外的烟花。

他明显愣了一下，然后故作轻松地开口：“也对，这么多年没回去了，回去看看也是正常的。”

“你辞职了，钱还够吗？不够我给你打点。”

“不用了。”我沉声说道，“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再回北京了。”

电话的另一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直到被一个女声打断：“阿寒，你家浴巾放在哪里啊？”

“我帮你找。”他回了一句。

我听着另一边挂断电话的盲音，开始苦笑。

都这个时候了，我还在期待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