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雀之志

第1章

我有一个异卵双胞胎姐姐。

姐姐肤白貌美智商高，从小被爸妈带在身边。

而我皮肤黝黑、身材矮小，生下来就不会哭，看着也呆呆愣愣的，被我爸丢给村里卖废品的奶奶。

姐姐叫方燕，我叫方雀。

村里人将姐姐和我比作云泥。

但麻雀和燕子都是鸟，或许，麻雀能和燕子飞得一样高。

01

从我记事起，我就只知道我和奶奶相依为命。

没有父母的印象，更没有关于自己兄弟姐妹的记忆。

但从村里人的嘴里，我知道我有一个姐姐。

「方雀，这名字取得倒是挺有水平。不过啊......这名字只适合你，可不适合你姐姐。」

这句话在我的成长过程贯穿始终。

我一直不理解她们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问奶奶，奶奶只会生气地咒骂。

骂她们长舌，骂她们在小孩子面前乱说话。

奶奶从不叫我方雀，她叫我方小鸟。

她总是「小鸟小鸟」的叫我，她用卖废品的钱给我买新衣服、新鞋子。

便宜的衣服穿在黑黑矮矮的我身上，奶奶也总是拍着手夸：「小鸟真漂亮，转起圈来就像美丽的燕子。」

但每次说到燕子时，奶奶就不说话了。

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奶奶每次说到燕子，看向我的眼神就变得心疼。

02

我准备上初中时，我爸妈回来了。

我蹲在院子里趴在奶奶捡回来的纸壳子堆上写作业，门外车轮碾过泥土的声音传进院子。

村里人叽叽喳喳的。

我也跑出去凑热闹。

满是泥土的大门口停着一辆漂亮的小轿车，标志是四个圈。

车轮沾了厚厚的泥土，整个车身依然锃光发亮。

我正好奇地站在车旁看来看去，车上下来一对夫妻，看起来很年轻。

男人穿衬衫西裤，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

女人穿一身红色的修身丝绒裙子，手里挎着一个小包，脚上是我第一次见人穿的高跟鞋。

我忍不住猜：这是哪个城里来的有钱人。

男人走向奶奶，熟悉地和奶奶说话。

我两步跑到奶奶身后，紧紧地拽着奶奶的袖子。

男人看向我，上下打量。

「这是方雀吧。」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奶奶，得到奶奶的示意后回答他：「叔叔好，我是方雀。」

「什么叔叔，这是你爸爸。」

奶奶轻轻把我从背后拉到身前，让我面向那个男人。

被我叫叔叔的男人脸上有些尴尬。

不等他说话，一道清脆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哼，连自己爸爸都不认识，怪不得把你丢在农村。」

那个语气很傲慢，比我平时听到的那些冷嘲热讽多了很多很多的高高在上。

我顺着声音看过去。

那是个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儿，不过她漂亮多了，皮肤白得像电视里放的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姐，穿得也像。头发烫成小小的卷卷，嘴巴上还涂着正流行的亮晶晶的唇膏。

没等我猜出来她是谁，周围已经有人说了答案。

「诶哟，这是咱们方燕吧，长得可真漂亮啊。」

听说我爸妈回来的邻居们，在我们门口围成了一圈，眼神在我和方燕之间扫过来，扫过去。

「你说这谁能看出来这两个小娃是双胞胎。一个平平无奇，像麻雀；一个盘条亮顺，像轻盈的燕子。」

「不愧是专门研究鸟的，名字取得就是好。」

周围的人肆无忌惮地讨论着，没人在意我的感受。

奶奶放在我肩膀上的手有些发抖，我回头看向奶奶，对上的是一双有些泛红的眼睛。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奶奶不愿意叫我方雀。

我的名字是被比较出来的。

但在奶奶心里，什么麻雀，什么燕子，通通都只是小鸟。

只有她在乎我的感受，心疼我被这样区别对待。

03

我还是挺开心爸妈回来的，我拿出一副珍藏的画，兴冲冲地举到他们面前。

「爸爸妈妈，这是我们学校要画的画，我画的是我们一家人。」

我没见过爸妈，我是凭想象画的。

画上的男女穿着朴素，这是我根据村里的叔叔婶婶画的。

爸妈看见画，脸上的表情却顿住了。

我妈没说什么，我爸却很不高兴。

「画得挺好的，就是跟我们一点都不像。」

方燕从妈妈腿上跳下来，一把扯过我的画，力气大得让薄薄的纸瞬间破了个口子。

「画的什么东西，把爸妈画得这么丑、这么穷，穿的是什么破衣服。」

我看着被扯破的画，一时间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难受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奶奶从方燕手里拿过画，又重新塞进我的手里，然后让我带方燕去院子里玩。

方燕这次没拒绝，走在我前面出了房门。

我知道，奶奶跟爸妈有话要说。

方燕一出门就换了一副样子。

「哼，本来爸妈想把你跟奶奶接到城里，我还害怕爸妈会不爱我了。今天一看见你我就放心了。你真是又黑又丑，还笨。爸妈不可能喜欢你的。」

方燕在城里生活条件好，又学了舞蹈，和我站在一起，比我高大半个头。

她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反驳。

果然像方燕说的，爸妈回来的第二天，奶奶就收拾好东西，带着我坐上停在门口的那辆漂亮的小轿车。

村里的人都来送。

但我知道她们不是来送奶奶的，只是来凑热闹，说好话给我爸听的。

她们羡慕地夸奶奶有福气，有我爸这么优秀孝顺的儿子，还有善解人意的儿媳，长得乖巧可爱的孙女。

希望我爸也能带带他们的孩子进城挣大钱。

这些话是我待在奶奶身边些年，一次也没有听过的。

但我很开心。

我觉得奶奶要过上好日子了。

04

新家是四室一厅的大平层，爸妈一间，方燕一间，方燕的钢琴房一间，爸爸的书房一间。

我和奶奶却只能住进刚清空出来的保姆间，挤一张一米二的床。

上一个保姆提着大包小包走的时候，恶狠狠地瞪奶奶一眼，然后看了看我，语气十分不屑。

「哼，我可提醒你，这家可不好伺候。你居然带个拖油瓶！也不知道这方先生怎么想的，辞退我，反倒是找了个看着老得干不动活的老家伙。当保姆，又不是年纪越大越会伺候人。」

我知道保姆是伺候有钱人的。

但我奶奶又不是。

我鼓起勇气挡在奶奶身前，气呼呼地仰着头反驳。

「我奶奶才不是保姆，我奶奶是被我爸接来城里享福的！」

那个阿姨听了我的话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倒是没再生气了，只是变成一副怜悯的表情。

「享福？住这间房的可享不了什么福。」

说完这句话她便离开了。

当时的我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这房间和我跟奶奶在村里住的房间相比，已经好了很多。

虽然这件房间没有村里的房子大，但看起来又舒适又干净。

这样还不算是接来享福吗？

但没多久，我就明白了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奶奶不仅要照顾我，还承担起了照顾爸妈和方燕的责任。

05

爸爸在的鸟类研究组织经常会有我不认识的叔叔阿姨来家里聚聚。

我和奶奶刚被接到城里的几天后，那些叔叔阿姨第一次来家里吃饭。

奶奶热情地招呼他们。

其中一个叔叔惊奇地看着奶奶，然后问爸爸。

「诶，老方，这是你们家新来的阿姨？看着跟你长得还真像。」

我爸脸上的窘迫一闪而过，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是啊，可不像嘛，这是我老家亲戚，刚从乡下接到城里来，正好能收拾收拾家里。」

奶奶没什么反应，也没有反驳爸爸的话，只是低下的头又矮了几分。

有个阿姨笑着夸爸爸。

「诶哟，就说老方人是真好，又善良，还能干。工作上能力也强，教育女儿也有一手。你们看那燕燕被教育得，真是乖巧懂礼貌。」

我正巧从保姆间走出来，准备帮帮奶奶的忙。

那个阿姨看见我便问爸爸我是谁。

爸爸只是看我一眼，眼神里带着警告。

「奥，这是我这亲戚家的小孙女，在家没人照顾，就让她带过来住我家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爸爸不承认我是她的女儿，但我看得懂他在警告我，让我别说实话。

愣过后，我听爸爸的话，乖乖点头，也不知道该不该和叔叔阿姨们打招呼。

没想到那个阿姨一下子冷下了脸。

「哦，乡下来的小姑娘啊。也就是老方你心善，这种来客人都不知道喊人的小孩，我是不愿意让她住我家的。而且，没人教的小孩，谁知道有没有什么坏习惯。」

那阿姨怀疑又嫌弃的眼神在我身上扫来扫去，话里也意有所指。

爸爸可能觉得我再怎么样也是他的女儿，那个阿姨这样说我是不给他面子。

他挡在我面前，帮我说话：「小霞，咱也不能当着孩子面这么说，这小姑娘品行我还是信得过的，又孝顺又懂事。」

那个阿姨听出我爸不高兴了，急忙找补：「老方都信得过的，那肯定没问题。这小孩看着也老实，就是投胎投得不好。你说这要是投到老方家，那老方肯定也是培养得跟方燕一样。大家说对吧？」

众人都赶忙应和，上赶着拍我爸的马屁。

但他们没看见，我爸嘴上谦虚着，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僵硬。

我投胎没问题啊，确实投在了老方家。

可我永远不会被爸爸培养。

用爸爸的话来说。

「你是雀，生理上就没办法像燕子一样，培养你也是浪费钱。你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帮衬下姐姐。」

毕竟我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

06

没来城里前，我以为爸妈忙，实在没办法同时照顾两个孩子，才会把我交给奶奶，让奶奶帮忙照顾我。

我没恨过爸爸妈妈，也没有嫉妒过姐姐方燕。

因为我觉得在奶奶身边很好。

而且，我理解爸爸妈妈有苦衷，我想做个懂事的孩子，帮爸爸妈妈减轻负担。

我相信，只要爸爸妈妈有精力了、有能力了，一定会把我接回身边，一定会公平地对待我和姐姐的。

但我真的太天真了。

爸妈六年没回过一次家，在一年又一年只有一老一少清冷的除夕夜，我就应该明白的——

像动物择优而育、放弃体弱的孩子，我不过是爸妈放弃的那个孩子。

因为我刚出生就不会哭，疑似智力有问题。

而十几年不同的教育环境，更是让我处处不如优秀耀眼的方燕。

从见到方燕那一刻起，我就是衬托方燕的。

方燕身上全是名牌，上的是市里最好的私立小学；而我穿的是奶奶赶集买回来的五十块钱三件的衣服，上的是村里唯一一所小学。

方燕每个月两千块的零花钱，电视上出现的玩具，她随口一提，爸爸妈妈就会给她买回来；而我每个月帮奶奶收着爸爸打给奶奶的六百块，这是我和奶奶所有的生活费以及我上学的费用，我的玩具只有跟着奶奶捡瓶子时，从垃圾堆里淘到的旧玩具。

方燕课后上的是钢琴课，舞蹈课；我的课后，是跟着奶奶走在村里镇上的每条巷子，翻遍每一个垃圾桶、扫过每一个楼梯间。

方燕拿过各种各样的奖状，挂满了房间；而我，从上学开始，就是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存在。

我跟方燕站在一起，就像是一块乌漆嘛黑的烂石头和一颗圆润晶莹的珍珠。

这注定她会被爸妈偏爱。

我好像怪不了谁。

像是富人越来越富、穷人越来越穷，在天赋和资源的加持下，我和方燕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

但我不会放弃。

我确实没有什么优点，可奶奶说了：「我们小鸟最能吃苦了，虽然学得慢，但是慢慢的就越来越好了。」

奶奶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都是骄傲。

我不想让奶奶失望，努力让自己像麻雀，有顽强的生命力和适应环境的能力。

转眼来到城里已经两个月，暑假接近尾声，我必须到初中报道了。

我听见奶奶小心翼翼的请求。

「儿子，就让方雀跟着方燕去上那个好学校吧，她们都是你的女儿......」

奶奶声音越来越小。

我躲在门后面，看着爸爸满脸不耐。

「她哪有什么学习的天赋？那学校一年学费可要二十万，方燕现在又是跳舞又是钢琴，开销很大。您也得替我考虑吧，我哪有那么多钱供两个孩子？要是我手头宽裕，肯定希望方雀像她姐姐那么优秀。」

我看着奶奶的身影越来越低，手攥着衣服角，半天才说出一句。

「那能不能减几节方燕的兴趣班，反正......」

奶奶话还没说完，我妈就嚷了起来。

「妈，您真是偏心！为了方雀，随随便便就要减燕燕的兴趣班！」

「您知道燕燕现在钢琴要考十级，跳舞也拿过好多省级奖，怎么能减燕燕的课？你说让方雀去读，她读得出来吗？」

「方雀只是失去读好学校的机会，燕燕失去的可是钢琴考十级的机会！」

「妈，孰轻孰重，你也看到了。家里钱就这么多，最合理的分配，就是重点培养燕燕。」

呵，合理分配，说得真是好听。

奶奶想让爸妈多关心一点，就被说偏心。那这些年，他们几乎对我不闻不问，却花那么多心血、金钱培养方燕，岂不是更偏心？

奶奶的背影微微颤抖，似乎是对爸妈的失望，也可能是对自己无法改变现状的无奈。

我探出头，准备走出去拉回奶奶。

反正，我在哪上学都一样，我看不下去我最亲爱的奶奶，整天笑着夸我的奶奶，在自己儿子面前这样可怜。

「妈妈，我想方雀和我去一个学校。之前我放学去舞蹈班都没人给我带书包，方雀去了，就能帮我了。」

「而且，邻居都知道方雀回来了，要是她没跟我去同一所学校，他们肯定要在背后议论。」

我不想深究方燕的用心。

我只知道我想去好学校读书，我天赋不好，再没有好的资源，我的成绩一定会和方燕越差越远。

我不想让奶奶失望。

原本没有商量余地的事情，就因为方燕的一句话，爸妈同意送我去方燕在的学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