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福

第2章堕魔复仇

等我醒来时，已是三日后，屋子里飘着一股难闻的药草味。

小福见我醒来，松了一口气，连忙将煮好的药端来，我沉默地喝下，随后习惯性看了眼门口。

小福察觉到我的动作，轻轻一笑，解释道：

［公主来过，只是少爷睡着了，她就走了，你看，这草药还是她送来的呢，她心里是有你的。］

我苦笑，我和小福从小一起长大，她说谎我一眼便看得出来。

更何况，黎狸怎么会来看我，我这次“伤”了她最爱的人。

在我沉浸于自己的悲痛中时，瓷器磕在地上的声音唤回了我的思绪。

我看着小福跪在地上，颤抖着手捡起地上的碎瓷片，药汤撒了一地，闻着苦极了。

［小福，你怎么样，没受伤吧。］

我有些慌，想要扶她，可我伤势过重，一动浑身就像刀割一样疼。

［没事，少爷，我只是太累了，手不太稳，我这就去重新给您熬药。］

她的衣服比往日还要鲜红，像是血一样。

可我却生生打了个寒颤，因为黎狸也爱穿红色，每次被鞭子抽时，我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她火红的裙角。

于是我和小福说：

［以后不要穿红色了，我不喜欢。］

她捡碎片的手一顿，

［好。］

可我忘了她是赤焰鸟，羽毛本身就是火红的。

7

［好看吗？］

黎狸看向兰玉时眼中满是痴迷和爱慕。

［好看，阿黎，你穿红色最好看。哦，对了，说起这羽衣，还要感谢阿弟身边的那只小鸟呢。］

兰玉突然转向我，笑得一脸纯良无害，那对梨涡更深了些：

［她求我给她一碗药，救救你，付出什么代价都愿意，我这人向来心软，只讨了她那身漂亮羽毛，你那么爱阿黎，应该也是愿意的吧。］

我的耳朵懵了一瞬，像是找不回周围的声音。

黎狸还在欣赏自己的新衣服，左看右看，身上的羽衣也随着她的动作摆出漂亮的弧度，火红得像天上的太阳。

恍惚间，我记起第一次见小福真身的场景，她也是这样，在我身边转来转去：

［少爷，我的羽毛好看吧！］

［好看，像太阳，要不拔两片我们做成毽子好不好。］我笑着逗她。

小福气得要打我：

［才不要！拔羽毛可疼了，我最怕疼了，好讨厌少爷！］

那个说自己最怕疼的小姑娘，为了给我讨一碗药，竟然拔光了自己所有的羽毛。

小福颤抖着手捡起碎片的模样一遍遍地在我脑海中回放。

她那么弱小，却忍着痛地将身上的羽毛一片片连根拔起，怕被我发现，日日在我面前装作没事的模样。

可我那时在做什么，我沉浸在黎狸对我的冷落中自暴自弃，从未关心过她一次。

是我对不起她，我说过要保护她，说过要护她一辈子，却连她最爱惜的羽毛都护不住。

小福，你怎么这么傻，我不值得啊。

这一日的冲击实在太多，急火攻心间，我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在我昏死过去的那一刻，黎狸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肆意的笑意：

［一碗药？也太可笑了，不过，这身羽毛倒是漂亮，配我正好。］

那平日里如火一般明媚的笑容此时化为了刺人的毒箭，狠狠地刺中了我。

禄安，你也可真傻啊。

再醒来时，我已身在地牢。

我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去确定小福的兽灵还在不在。

［别找了，在这儿呢。］

兰玉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我顺着声音看过去，他正坐在我面前十步的地方，手里把玩着我的琉璃灯。

［没想到你还藏着这等好东西。］

［还给我！］

我的嗓子嘶哑得厉害，发出的声音像破了的铜锣鼓。

可兰玉只是笑着走到我跟前：

［还给你？］

他慢慢扣住我的下巴，脸上的笑意忽地冷了下来，

［你也配！你明明只是个半兽！就该永远做最低贱的奴仆，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回来夺走我的一切，就连阿黎，都不愿为了我杀了你。］

我冷笑一声，原来兰玉也不是全都知道。

黎狸自然不敢杀我，我和她体内种下的血契，她为主，可如若我死了，她也会遭受反噬。

所以她再怎么恨我，也总是要给我留一条命。

［不过，没关系，不杀你，我也有的是办法折磨你。］

兰玉站起身，在我面前举起琉璃灯，

［你瞧这颗兽灵，都快灭了。她可真傻，阿黎怎么会不救你呢。］

他自顾自地说着，然后慢慢打开琉璃灯，红色的兽元闪着微弱的光。

［昨日她又来找我取药，我看着她身上所剩无几的羽毛，觉得没意思极了，随口一说药得拿她的血来换，她居然真的放了血给我，真是个蠢家伙，可我还是觉得不够——］

我的心随着他的话一紧，大脑的血液汩汩地往前逆流。

［我要你亲眼看着最爱你的人去死。］

兰玉突然转过来，表情狰狞地看着我，然后——啪

我看着那烛光闪了一下，随即消失殆尽，一缕青色的烟缓缓地飘到空中。

大脑在那一刻彻底断片。

［我叫小福，少爷叫禄安，少爷定会长命百岁，福禄绵长！］

［少爷，没事的，小福会一直陪着你。］

［少爷，我好疼啊。］

［少爷］

......

大口的鲜血喷涌而出，眼睛，鼻孔，嘴巴，我的脸上满是血痕，看着可怖极了。

而兰玉只是笑，他最乐意看到我狼狈痛苦的模样。

［小福——］

绝望的嘶吼声响彻整个上空，与此同时，九十九道天雷应声而下，地牢里瞬间亮如白昼。

当黑暗再次降临的时候，我拖着沉重的玄铁一步一步走出地牢，朝着无尽深渊走去。

那日，兽界乌云密布，我一个人人厌弃的半兽，走火入魔，堕入魔道。

识海里的声音愈发嘈杂，像是诱惑，像是诉说，而我的心脏在听到小福名字的那一刻，猛地刺痛了一下。

杀了他们，一个都不留，做得好，他们欺你辱你，就该杀，还有你的侍女小福，她死得好惨啊。

它们像是找到了我的命门，一遍一遍地哭诉着：

少爷啊，小福好惨啊！

是啊，就该一个不留，那些曾经伤害过我和小福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少爷，他抢走了小福给你寻来的食物。

少爷，她扯坏了小福为你做的新衣，杀了她！

少爷，他们嘲讽小福是没爹没娘的野孩子。

杀杀杀！把他们都杀尽！

我像是一具只会杀人的行尸走肉，所到之处，伤亡无数。

直到遇到黎狸。

杀了她，快杀了她！少爷，杀了她啊！为小福报仇。

脑内的声音一遍遍叫嚣道，面前的女人被我举到半空中，狠狠地掐住我的手，平日里那张明艳照人的脸此时憋得涨红。

我用力晃了晃脑袋，想要赶走里面的声音。

［禄安，你放开我，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可我坦然自若的模样让她愈发惶恐，入魔之后，血契对我不管用了。

眼看黎狸就要断了气，我却突然松了手，没了支撑，她从空中掉下来，嘭得一声，摔得鼻青脸肿。

我走到黎狸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她低着头，大口喘着粗气，涎液止不住地往下流，看起来狼狈极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倔强地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咬牙切齿道：

［疯狗！禄安你就是一条疯狗，我要杀了你，替兰玉报仇。我当年就不该救你，就该让你死在那些狼人手下！］

我看着她，那张明艳动人的脸此时盛满了恨意，我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便流了下来。

原来她都记得，原来她都记得，她只是不愿意认我。

当时我尚且年幼，父亲早逝，只留下我这一条血脉，而我被验出半兽之身，成了狼族王室的耻辱。

狼族长老在兽族十年一度的试炼中偷偷派了人，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我。

我被群兽围攻，狼爪即将刺向我的喉咙的那一刻，我闭上眼，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可预想当中的疼痛并没有来到。

［喂，你们一群欺负一个，也太不厚道了。］

一道长鞭卷住了伸向我喉咙的爪牙，我望着阳光下一袭红裙的狐妖，从此便认定了她。

可沧海桑田，世事变幻，从前护我的长鞭如今变成了伤我的利器，我的爱意也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彻底殆尽。

［你笑什么！］

黎狸质问道，明明她已经那么狼狈，却依然挺直身子不肯低头。

黎狸怨我抢走了兰玉的位置，毁了她的幸福，可是啊，我施了一道还原决，原本平平无奇的脸消失了，露出那张和兰玉一模一样的脸。

［你到底爱的是我还是兰玉？］

［不，这不可能！一定是你做了手脚！不！］

她一眼深情地从来只是一张脸，是兰玉利用小福的命威胁我换来的脸。

我冷眼看着她难以置信又自欺欺人的模样，忽然觉得特别可笑，我居然爱了这样一个人百年。

她总是那么自信，自信自己的眼光，自己的判断，从不肯施舍眼光去看旁人一眼，旁人性命在她眼中如蝼蚁。

我拿起她散落在地上的长鞭，然后冷漠地朝她挥去。

这一下，是纪念你数百年如一日的奚落。

这一下，是纪念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

这一下，是纪念已经心死的禄安。

......

空气中满是浓烈的血腥味，趴在地上的黎狸已经奄奄一息，连气息都微弱极了。

做得好，做得好！

而识海中的声音还在喋喋不休：

少爷，你是不是还对那个女人留有旧情，我死得好惨啊！好惨啊！

它们试图控制我，让我变成一个没有意识的杀人工具，可我不想，我要保持自己的理智，要寻遍天下神迹，让小福死而复生。

我朝自己的识海施下一道静心决，我看到那些魔气愤怒地在里面撞开撞去，却又无可奈何。

我将那件霓光羽衣小心翼翼地收好，小福若是回来，看到自己最心爱的羽毛没了一定会难过的。

［少爷，你在做什么呀？］

怎么这次静心决那么快就不起作用了，我蹙了下眉，刚准备探寻识海，手却顿住了。

［少爷，怎么不理小福啊。］

我转过身，面前的女子身穿红色衣裙，漂亮的羽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小福。

......

小福回来了。

一样的气息，一样的样貌，连语气都一模一样。

［少爷，你怎么受伤了！快，坐下来，让我瞧瞧。］

小福露出焦急的表情，从身边背着的挎包里取出一瓶膏药，轻轻地涂在我的手上。

［怎么一会不见，你就把自己搞成这样了，我才向菩萨求过要少爷长命百岁呢。］

好像真的是她。

只有她，才会全心全意对我好。

哪怕我冷落她，忽视她，也一如既往。

面前的女子和记忆里一样可爱，笑起来鼻头会皱在一起，难过时羽毛会悄悄耷拉下来。

［小福。］

我如她所愿喊出她的名字。

这是一个梦，一个让我不愿醒来的梦。

［少爷，我们回狼族吧。］

［可你不是不喜欢那里吗。］

［我在那里长大，经过这么多事，我好想想回去。］

小福笑得天真，我微笑着答应她，

［好，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你居然听信这个女子的话，小福好惨啊，小福好惨啊！

［住嘴！］

我再次封住了识海的声音，然后和小福踏上了前往狼族的路。

期间我对小福百般宠溺，哪怕她要这天上的月亮我都愿意给她摘下来。

一时间，兽界震动，派来无数兽人前来刺杀我，可我浑身煞气，毫不畏死，遇佛杀佛，遇神杀神，到最后，没有兽人敢接近我们。

［少爷，你看，这是我们曾经住过的洞府。］

终于回到了狼族，眼前的女子跑到我们住的洞府前，笑得满心欢喜。

恍惚间，我想起第一次将小福背回狼族的情景。

我的洞府是挑剩下的，破破烂烂，夏不挡雨，冬不挡风。

天气严寒，小福的气息已经弱的看不见，旁人笑我不自量力，连自己都护不住怎么还有闲心去救一直快要冻死的鸟。

我置若罔闻，炭火烧尽了就将小福抱在怀里，用体温去温暖她。

好在老天有眼，她活了下来，我给她取名小福，希望她一生平安幸福。

而她却笑着摇了摇头：

［小福不求一生平安幸福，只求将这福气全部送给少爷，我叫小福，少爷叫禄安，少爷定会长命百岁，福禄绵长。］

［少爷？少爷！］

小福的声音将我从记忆里唤出来。

［我们进去吧，少爷。］

［等会吧。］

我背手而战，平静地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空。

可小福却有些着急：

［为什么呀，这外面好冷啊，要是少爷冻坏了怎么办。］

说着，便要拉我进去。

我却甩开了她的手，她跌倒在地上，眼中是难以置信：

［少爷！］

我冷眼看着她，平静地说道：

［出来吧，兰玉。］

［哈哈哈，原来你早就知道她是假的......哎，真是可惜了，我做了那么久。］

兰玉从屋内出来，伸手施了个决，地上的女子瞬间化为烟雾。

小福是假的，我早就知道。

那日，天雷降下，方圆百里寸草不生，更别提处在中心的兰玉。

可等我清醒过来时，却发现琉璃灯不见了。

琉璃灯是上古法器，连九重玄火都烧不坏，区区天雷，又怎么会伤得了它。

所以我断定兰玉没死。

可他藏的太好了，连黎狸都不知道他的去向，甚至以为他早已殒命。

直到“小福”出现，我明白，他终于按耐不住了。

我表现出对她百依百顺的模样，为的就是让兰玉放下戒心。

直到今日，我才明白他要做什么，狼人在每年的正月十五最为虚弱，我自然不例外。

他早早地在我的洞府里设下锁魂阵，只等我踏入大门，便将我一网打尽。

［你不该利用小福来骗我。］

我盯着他，满眼的恨意。

［一个侍女而已，是你太心软了。］

兰玉笑得无辜极了，我震怒，举起手里的利剑便向他刺去。

可他总是能逢凶化吉，哪怕被我刺中，伤口也很快恢复如初。

我和他打了一天一夜，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而他却毫发无损。

我这才了然，难怪那日黎狸死得那么容易，原来她的净化之力早就被兰玉夺走，加上琉璃灯护体，他几乎是战无不胜的。

［禄安啊禄安，你是狼族王室子孙又如何，你坠入魔道成了魔王又如何，你还不是要臣服在我的脚下。］

他恨我名正言顺的身份，恨我是狼族真正的血脉，而他只是我的替身，是狼族为了掩盖我身份的遮羞布。

杀了他，杀了他！我来帮你杀他。

［如果不是你，小福怎么会死的那么惨。］

小福好惨啊，好惨啊！

［住口！］

啊！

［啊——］

体内的魔气再也抑制不住，我的识海彻底被魔气控制。

我麻木地杀着眼前的人，一下两下，杀不死就继续。

兰玉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抵挡到最后，满身污血，千疮百孔。

［禄安，你就是个疯——］

一剑穿心，哪怕琉璃灯护体，也护不住已经破碎的灵魂。

那张和我长得一样的脸渐渐变换，变成了禄安的模样。

我的意识突然回来了一瞬，兰玉的话一遍遍地回响：

［害死小福的不是别人，正是你啊。］

是我，是我害死的小福，没有我，她本该无忧无虑，每天梳理着自己最心爱的羽毛，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在天上翱翔，而不是和我一起被困在以爱命名的囚牢里。

最该死的人应该是我啊！

我伸出手，然后一把捅进心脏处，挖出了自己的兽灵。

不要！我们一起替小福报仇好不好。

魔气试图阻止我，如果我死了，他们也会彻底消失。

［拔羽毛可疼了，我最怕疼了，好讨厌少爷！］

啪——我听到兽灵破碎的声音，周围的魔气不甘心地发出哀嚎，逐渐消失不见。

我闭上眼，小福，少爷来陪你了。

17

可意料中的死亡并没有来临，我睁开眼，却意外看到了小福的残影。

［小福......］

我颤抖地叫出她的名字。

［少爷，你怎么这么傻。不要再为了小福杀人了，好不好。］

真的是小福。

我这才知道，琉璃灯虽然没护住她的兽灵，却护住了她的一缕残魂，而这个傻姑娘，因为担心我，不肯入轮回。

她在看到我身陨的那一刻，彻底突破了灵魂相隔的限制，才会来到我面前。

［小福，是我不好，是我害死了你。］

小福试图安慰我，可手伸到我的肩膀上，却穿了过去，我看到她的手顿了一下，

［少爷，我怎么会怪你呢。］

［是你救了小福，给小福起了名字，给了小福一个家。］

小福笑着对我说，脸上满是怀念的神情。

［少爷，你要好好活着，不要再抱着仇恨了好不好。］

我难过地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见此，小福终于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

她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我试图去抓住她，却怎么也抓不住。

最后，我听见她的声音：

［答应小福，少爷一定要长命百岁，福禄绵长。］

那一刻，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我的小福，再也回不来了。

兽界两千二百五十一年，

我云游四海，成了一名游医，救死扶伤。

一日，我刚替摔断腿的鹿妖接好腿，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我走出去，几个小孩正围着一个孩子，大喊：

［她骗人，她才不是话本里的凤凰！］

［可我的羽毛就是红色的啊！］

熟悉的声音让我怔了一下，我看着那个女孩抖了抖身上火红的羽毛，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她似是察觉到我的目光，也看过来，四目相对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小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