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三个人一起过生日。
关于生日这回事,李斯萍一向从简看待。
平平无奇的一天而已。
嫁妻随妻,陈明河以李斯萍的个人想法作为他们一家的指导方向。
每当李莱尔路过彩烛飘动的蛋糕和喜悦欢呼到高八度的尖叫时,陈明河总会把她的头当做可以自由调整肢体的玩偶娃娃,从路旁扳正到路心,“大小姐,咱们不能给妈妈添麻烦,她每天在绣坊已经很累了。”
李莱尔学着被弹簧支起脑袋的娃娃,陈明河的话砸到顶上也只是不住点头,也不说话。
“孩子的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所以让我们安安静静地度过好吗?”
原来生而有罪。
她被绑上十字架。
忘记了又是什么时候开始过生日这个习惯,是她提起的还是陈明河因愧疚提起的。
从前的事情她忘记了很多。
李莱尔现在像坐在过山车轨道顶端,高空的风呼啸而过快震破耳膜,车子最高点停滞不前,忐忑地在心里倒计降落的最终时刻。
陈明河不会跟时崇添油加醋什么吧。
她从塑料袋里拿出一捆芥菜,拆开浸在水盆里,叶片里的石沙杂质慢慢在水里散开,缓缓沉没盆底。
趁着这个空档,李莱尔频频往客厅的方向瞥去。
陈明河难得能够与青年人聊得开怀,他与时崇欢笑的姿态被灯光打成剪影,投在地板上一颤一颤的。
陈明河实是街坊邻居里的大众好友,人人都可以和他扯上几句,他也有得包袱能抖。
李莱尔最介意的是陈明河把她过去的事情不小心给抖出来。
她希望自己在一切人面前都能完美。
虽然时崇是例外。
但也要把持住自己最隐秘的那一面。
至于时崇。
出于女人的直觉,李莱尔倒觉得他不会跟陈明河多嘴前段时间的事。
她自信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
时崇眼高于顶,骄傲早可以被量化为金箍棒,高大到捅破天空。
所以他不会告状,这种以他的标准来看有失风度的事情。
李莱尔安心后,转身继续做饭。
正要平静地将落在时崇身上的目光收回时,时崇本人恰好在这个时候望过来。
两个人就这么巧地对视上了。
不到两秒,时崇像踩到地雷似的避开李莱尔的视线。
他才不相信会有这么巧。
刚刚在跟陈明河聊天的时候,时崇朦朦胧胧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好像一直贴在他的侧脸上,而且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原来是李莱尔一直在看他。
他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欣喜。人生第一次他为刚刚错开李莱尔的视线交流感到抱歉。
正当他打算试探性地再往回盼,李莱尔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
喜悦无声无息正如潮水往沙面的反方向退却。
时崇一边应付陈明河开的玩笑,一边则在朝着厨房的方向东张西望。
李莱尔都没再转过身来理他,只是专注地提刀在切什么东西。
他一直在等待李莱尔扭头看他,但李莱尔一次都没有回过身来。
最后,还是时崇自己坐不住。
怎么又是我主动。
他心里这么想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腿往厨房里走去。
李莱尔在煎豆腐。
她用指尖挑起细嫩的被刀锋劈成规规矩矩的立方体,一块块被扔进煮得金黄的油锅里。
固体被丢入液体里难免会溅出油花。
李莱尔右手用锅铲将豆腐铲到锅底,左手拿着遮挡物挡在自己面前。
其中一块完成了难度超高的跳跃运动,在油面泛出完美的圆圈,油水四处飞溅,李莱尔完全像受了惊的兔子,一下蹦到厨房的最角落。
时崇抱着手臂倚在门框那,他早已看不下去了,心里却暗暗期待李莱尔求他,只要她求他,他一定帮她包揽全部。
可她偏偏不。
李莱尔就是把他当成空气,将他视若无睹。
她的迟钝让他火冒三丈。
时崇直接毫无商量余地抢过李莱尔手中的锅铲,直直将她推出厨房,简单了解了今晚的晚餐菜单是什么后,他游刃有余地打开另一个灶台,打算两个锅同时烹饪。
厨房里热得像蒸桑拿,时崇不一会就汗流浃背,他扯动衬衫前面的空档给自己扇风。
自李莱尔转身的那一刻,时崇就知道自己又上了她的当。
赫拉克利特曾经说过,人不能两次踩进同一河流。
可他偏偏屡屡犯错,即使用错题本订正了也总结不了统一的错题规律。
时崇任劳任怨地挥动锅铲,客厅里面的空调冷气吹不到厨房里面,他像是被流放到南蛮之地的罪犯,接受来自身心的炎热酷刑。
一阵风从耳边拂来。
李莱尔举着芭蕉扇叶在给他扇风,虽然流动的空气依然还是热腾腾的,但时崇感觉自己没有之前那么焦躁了。
李莱尔说,“我刚刚找了一下,家里的落地电风扇已经坏了,有一段时间了没修。”
她仰着头挤出笑脸,比刚刚更加卖力地挥动扇叶,“所以只有这个能稍微凑合一下。”
看着李莱尔细细的两条胳膊挥舞着大大的芭蕉扇,他一转刚刚被觉得被冷漠忽视的委屈心态说,“没事,我很快就好了,你在前厅里面坐着吧。”
李莱尔推脱了两回就乖乖地跑去客厅了。
被她盯着做饭,时崇总感觉自己后背又多了一个莫名的包袱,有点沉,让他屡屡分心。
后面李莱尔真的没再来过。
他一个人做了一个半小时的菜后,又招呼李莱尔帮忙端到饭桌。
圆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品,李莱尔还特意空出一个位置,专门为了放蛋糕。碗筷布置好后,时崇以为可以就餐了,正要大快朵颐时,四周突然被黑暗笼罩。
由远及近,有人捧来一块什么亮晶晶的东西。
他端详了一会才发现是李莱尔拿着插好蜡烛的蛋糕过来了。
他们起哄着陈明河许愿,陈明河按着他们的指示照做,虔诚地合上双手闭上眼睛,咋一看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祈祷仪式。
李莱尔也跟着陈明河的动作。
明晃晃的火焰在摇曳,映射的影子正好轻轻擦过李莱尔的脸。
时崇拄着手臂看着他们一脸幸福的样子。
蜡烛然后后冒出一缕缕头发丝似的的黑烟,他被熏到了,眼前是一片水汪汪的模糊。
时崇家里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如果不是因为要记住身份证号码,他也很快会忘记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
他不想说出来,认为这没必要,本来这就是无关紧要的事。
一旦提出口,仿佛自己就成为了索取的那一方,也就自然而然落到下乘。
时崇食不知味,狼吞虎咽地解决了这一顿饭。
临走的时候,李莱尔坚决提出要送他。
两个人前后脚行走在西门街上,还没走到一半,时崇就赶李莱尔先回去。
“我来过这好多次了,你先回去吧。”
“好多次?”李莱尔一脸疑惑。
时崇侧过头拍落西装上不存在的灰尘,理直气壮地解释,“帮沈老师联系会展的店面商家时来过。”
“是这样的吗?”李莱尔笑着吐出舌头,眼睛路边灯光描摹出她茸茸的轮廓,卷边的发梢,走了长长的路而微红的脸颊。他像误食巫女专门熬制的迷魂汤,因此沉醉梦境,长久地被钉在原地。
“那好了,你先别走,我把东西给你。”
梦境里的巫女嗓音摄人心魄。
李莱尔翻动卡夹包,一张张卡片接力亲吻。
时崇像收到生日礼物的别扭小孩,对包装盒里面的东西好奇得不行,用双手蒙住眼睛,却又忍不住透过手指间的缝隙偷看。
一张银行卡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两个人同时弯下腰,指尖碰到指尖,李莱尔迅速撤回,捡起银行卡迅速站直身子,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掉在地上的还有一张小小的一寸蓝底相片,边角已经稍稍卷边。
时崇弯腰捡起。
相片上是十几岁的李莱尔,长发掖在耳后,像一株清晨悄悄开放的百合,馨香的牛奶色花瓣上还挂着圆滚滚的露珠,惹人生怜。
他小心翼翼地将相片平放在掌心里,又用拇指小心翼翼地履平。
意识到这好像在隔空抚摸几年前李莱尔,时崇不好意思地握在手里。
“给你。”李莱尔递过来一张银行卡,“谢谢你当初帮绣坊垫付了一部分欠款。这里是最近绣坊赚到的一部分钱,先还你。”
时崇愣住,笑容在脸上刹住车。
还给**嘛,我又不缺钱。
但他确定一点,如果不收下的话,李莱尔肯定会急。
她心气极高。
时崇接过银行卡,随意揣到不知道哪一个兜里。
这不重要,他想要的不是这个。
“既然借了钱,那应该收取一点利息吧。”
“?”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想要这张照片。”
话说出口发觉自己有点咄咄逼人,他又加上一句,“可以吗?”
回到家已经是十一点了,时崇倒车入库,锁车,进入地下室专门设备的电梯,按住自己房间所在的电梯楼层,他努力保持一切与往常无异。
矩形数字电子屏幕上的红色数字一格格跳跃。
他跟着默念。
﹣3、-2、-1、0、1……
他按住自己的胸口。
相片被收进胸口的西装口袋。
心脏的位置。
时崇心跳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