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几日,果然有个戏班子进宫献唱。
我总算明白,明明宫中有那么多唱功好的伶人,洵臻为何还特意选了这个民间戏班子。
只因这戏班唱的是南曲。
京城离南疆远,唱腔也大不一样,能在京城找到个会唱南曲的戏班,实属不易。
我最爱听南曲,可未出阁的姑娘,总不能天天往外跑去听戏,所以云熙为了让我开心,曾专门去学了唱腔,遇到不开心之事,她就会为我唱上几句逗我开心。
总听她唱,久而久之,我自己也会哼唱一二了。
几曲罢了,我问那伶人:「唱的确实好,你可是南疆人?」
那伶人跪下称是。
我笑道:「我好久没见过南疆来的人了,今日尚早,你就陪本宫叙会儿话吧。」
我转头对茗儿道:「带着其余人去领赏吧,再去将那红珊瑚取来赏给这小娘子。」
茗儿颔首退下,我想了想,又转头对眉儿道:「那红珊瑚估计茗儿一人拿不了,本宫这边就和这位小娘子叙叙话,不需要伺候,你去帮茗儿吧,取那红珊瑚时可要仔细小心。」
眉儿走后,殿内只剩我和那伶人。
我起身,走到她身边,她始终低着头,没有看我。
我掐了掐手心,这才堪堪维持住自己方才一直强装的镇定。
「云熙,」我颤着声,「是你吗?」
我在南疆是听过不少曲,但此腔此调,却只有陪我一起疯过闹过哭过笑过的云熙才会如此唱。
南曲小调居多,可云熙调皮,总爱将曲的尾音故意拔高,我曾评论她这唱腔不伦不类,却每次听都忍俊不禁。
那时,我因为洵臻而难过伤心,躲在屋内偷偷哭,她唱曲安慰我,唱的便是今日这最后一曲。
她抬起头,人虽易了容,但那双含着热泪的眼睛,却告诉我,她就是云熙。
「小姐……」
我猛地拽住她的手腕,「时间不多,我如今什么都不记得,就问你一句,你可是前朝皇氏后裔,你可有背叛于我?」
「小姐,」云熙重重磕头,「奴婢确实是前朝皇族后裔,可小姐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又怎会背叛小姐,若是如此,奴婢又何必要回宫来寻小姐?」
我拽着她的手缓慢松开。
云熙跪着,双手拽住我的裙角,眼泪不停往下流,「小姐,咱们出宫不成后,奴婢被逐,后听到您失了记忆,这才想了法子扮作伶人,只为确认小姐您好不好,小姐,陛下可有难为您?可有罚您?」
「你说什么?我们……」我愣了愣,「要出宫?为何?」
「小姐……」云熙双眼通红,「陛下长久冷落小姐,任凭妘妃、明妃她们踩到您头上,小姐心灰意冷,所以才和奴婢演了一场戏,让奴婢假意挟持小姐,好假死出宫,可我们没料到,陛下早就知道了我们的计划,小姐您被陛下抓了回来……」
我呆在原地,「你说……什么?」
长久冷落?
心灰意冷?
假死出宫?
那天周才人声嘶力竭让我偿命的景象瞬间浮上心头。
「你可知,」我怔怔道,「我对明妃做过些什么?」
云熙愣了下,「明妃?小姐,您什么错都没有,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明妃……」
我慌忙伸手,止住了她下面的话。
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静了一瞬,只听茗儿在门外道:「娘娘,红珊瑚奴婢取来了。」
云熙满脸泪痕地看着我。
我看了看她,俯下身子低声道:「我会想办法再让你入宫,擦干眼泪,莫让别人看出来。」
云熙点点头,再抬起头,脸上泪水已擦得干干净净。
云熙离开后,我借口想睡会儿,将侍女都打发了出去。
躺在床榻上,我想着她方才所说的话。
长久冷落,心灰意冷,假死出宫……
头剧烈地疼了起来,可我却依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闭上眼,觉得心里很难受。
不光是她说的那些话,且是因为我知道,云熙说谎了。
自打我失忆醒来,洵臻对我说的话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因为在我仅存的17岁记忆中,我二人从未亲近,我甚至没有得到过他一个笑脸。
但云熙从小与我一道长大,我对她,太熟了。
她有个小习惯,而这个小习惯,怕是连她自己都未曾留意到。
那便是撒谎或紧张时,她的左手大拇指,会不自觉地掐食指关节。
曾几何时,她也是一边口上否认喜欢我哥哥,一边用拇指掐着食指关节。
我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我明明对她熟悉至此,熟悉到甚至知道连她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小习惯,却不知她的身世,居然是前朝皇室后裔。
但好像,我确实也从未细问过她。
第一次见她时,我才七岁,陪着娘亲去南疆当地一户官员家吃茶看戏。
云熙那时也才九岁,在那官员家中做婢女,两只眼睛里装的,都是谨小慎微。
可终究还是出了错,她将滚烫茶水不慎洒在了娘亲裙摆上。
娘亲虽未说什么,那官员夫人却吓得要死,在我们看戏结束准备离开时,只见被打得只剩一口气的云熙被抬到我们面前,满身是血。
那官员夫人用这种方式,向将军家的夫人和小姐赔罪。
这种事,在南疆其实很常见。
我被云熙那惨状吓得哭了起来,娘亲则冷冷看了那夫人一眼,带着我走出了门。
马车行了几步路,我挑开车帘,刚好见到这家侧门处,云熙身上裹了个破席子,被人扔了出来,家奴给了挑夫五文钱,让他将人扔到乱葬岗。
我让车夫停了车,和娘亲一起,将她带回了将军府,并请了郎中为她医治。
伤好后,她不愿走,说自己在世上已无亲人,将军府对她有救命之恩,愿留下做府中婢女。
那时将军府的婢女,皆比我大,我又没个姐妹,云熙与我年纪相仿,我其实内心深处,也是想留下她做伴的。
我小心翼翼去问娘亲的意见,娘亲只与我道:「为奴为婢,皆非自愿,人是你捡回来的,你若要留下她,便莫让她遭受以前那些事。」
我点点头,内心喜悦。
于是,云熙成了我的贴身婢女,她陪我一起读书玩闹,我偷溜出去玩,她便帮我打掩护。
而她每次在娘亲面前帮我圆谎,拇指都会不自觉地掐食指关节。
傍晚,洵臻陪我一道用膳,他摸了摸我的眉毛,「怎么了?一晚上心神不宁。」
我摇摇头,靠在他肩上,「没什么,就是有些乏。」
「你啊,」他点了点我的额头,「喜怒哀乐都在脸上,是不是……」他顿了顿,「听了南曲,想家了?」
我怔了下,没说话。
他伸手揽住我,「朕千方百计找了个南曲班子,是想让你开心,谁知却让你忧思加重,朕看这南曲班子,以后也莫要进宫了。」
我一听便急了,「陛下,那南曲班子,臣妾很喜欢的,陛下对臣妾有心,臣妾感激陛下……」
「嗯?」他挑挑眉。
我小声,「所以,所以能不能还让他们时不时进宫,给臣妾唱上几曲……」
他看似思索,「让他们进宫倒不难,只是今日他们惹得朕的皇后不开心,朕也不开心,朕得开心了才能……」他若有所指地看向我。
我立马领会,「那陛下如何才能开心?」
他笑笑,好心帮我出主意,「不如小鱼说些好听话给朕听听?」
好听话?
他九五之尊,什么好听话没听过,让我说什么好听话给他听。
他见我想得辛苦,又好心道:「其实不必那么麻烦。」
我抬头看向他。
「小鱼你只要多叫叫朕的名字,就是好听话了。」
名字?
我试探道:「洵臻?」
他摸了摸我的头,「乖,以后叫一百次朕的名字,换一次听南曲。」
「什么?」
这也太欺负人了。
我脸憋得通红,「一百次,那,那可如何叫得完?」
他轻抬了抬下巴,侍女立马会意,上前将盘碗撤下,都退了出去。
「如何叫不完?」他在我耳边轻声,「白日叫不完,夜里还叫不完?」
我瞪大眼睛看向他,耳根都烧得通红,这才反应过来,他就是故意的!
我气得捶他,「洵臻你……」
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打横抱起向里走,边走还露出得逞的笑。
「你看,这不就叫得很好吗?」
一晌贪欢。
事后,我累得不想动,他极有耐心地帮我系好纱衣,抱着我去沐浴。
热气蒸腾下,我更困了,这种时候,本该我服侍他的,可我实在是累,只靠在他怀中,闭着眼一点不愿动。
「就这么懒,」他笑笑,倒是没见一丝生气,「还有件事,朕方才忘了告诉你,你听了注定欢喜。」
我睁开迷蒙的双眼看着他。
他将我的碎发缕顺,「林遇青大约年后会进京,到时候朕安排你和他见一面。」
我愣愣地看着他。
我哥哥他,要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