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醒来后,又是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周围没有宫人,只有一豆烛光,蔺景初在灯下沉默地为我上着药。
我抬起手,像小时候一样戳着他的脸颊,温声道。
“这罐化腐生肌膏,在宫外得卖一千两,给我用浪费了。”
他皱眉:“……谁敢说浪费,拖出去砍了。”
我吃吃笑着:“没想到阿初竟是个暴君。”
膝盖处红红紫紫一片皆是淤血,他用热毛巾为我慢慢地捂化。
我也想像儿时一般天真,说一声“阿初,有人欺负我”。
但有些话真说出口便是伤情面了。
阿初已经是皇上了,我努力地想着,他自然有自个儿的难处。
我爹常常与我说宫廷诡谲、商海沉浮、哪怕是后宫也有诸多堂前的利益争斗,男儿间总是有那么多的大道理。
蔺景初上药的手突然停了。
他有些颤抖地,捂住了我的脚踝处。
像在捂住什么不堪的东西。
那有一处刀疤。
我恍然抚摸着跟腱微微鼓胀的肉色疤痕,轻声喃呢。
“方才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我忘了许多,却只有一件记得清楚。”
“就当我为阿初讲个故事吧。”
蔺景初紧张地拉住了我的手。
我轻声开口。
我梦见我参加了蔺景初的叛乱起义,封城围困三个月弹尽粮绝时,向城内豪富募集粮食钱款,想办法与城外的哥哥接应运送。
蔺景初不放心我,也乔装与我同行,结果我俩却被暴动的难民冲散。
他找了我整整一夜,最后第二日发现我衣冠不整躲在农户家的一处稻草堆里。
“你别笑话我,我梦到我们当时确实是夫妻的。”
“我被难民围住调戏,拼死才逃出来,还有饿昏头的流民想把我砍倒。”
我就在这样拖着受伤的脚踝,趁夜色断断续续走了很远,不敢停下来。
最后痛得走不动的时候,我匍匐在地上,爬到一处废弃的农舍,瑟瑟发抖钻到稻草堆里。
“我不想那么娇贵的,我也想坚强些。”
“但是我的丈夫看到我这样,没有抱住我,问我痛不痛,害怕不害怕……”
我哽咽了。
“青青,别说了。”
“他最后抽出了剑。”
他以为我脏了。
他想杀了我。
8
“我一直都很懂事。”
我也是如珠似玉娇养着的大**,何尝受过委屈。
可我很会找借口,我知道大局为重。
世族出身的几位妃子都欺侮我。
“你总是说再等等。”
“我等了太久太久了。”
我回忆起成亲那日。
没有黄历上的良辰吉日,没有我想象中的欢声笑语,皇城那边以不宜铺张为由,连使者都没派过来。
一台小花轿就进了门。
可我是欢喜的。
因为嫁的人是他。
即便后来我才知道,皇帝根本就看不起遗传了胡人紫瞳的蔺景初,所以将商人之女指婚给他,顺便断了他争权的念头。
我好心疼蔺景初,我想自己也是曾爱过他的。
但我十分确定,蔺景初不爱我。
此时此刻。
我见他惊疑不定,竟是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揩去了笑出的眼泪。
“阿初在心疼什么,只是梦罢了。”
“只有这个疤痕,却是真真实实留下来的。”
它有些像狞笑的嘴角,时时刻刻嘲笑我的痴,我的嗔。
“难道说,这不是梦么?”
9
“青青……”
“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蔺景初的声音变得干涩喑哑。
我笑了笑,将他鬓边这几日生出的白发捋了捋,别在耳后。
“从和你说起,我要回家的时候。”
我就知道我爹爹永远不会来找我了。
三年前,四皇子蔺景初举兵谋反,当时孤城断水断粮,我爹散尽家财用尽人脉,换成一车车的粮草和兵器,从密道进城,最后让四皇子兵马一改颓势,联合二皇子的叛军目指皇城。
最后也是这笔巨款集结了异人精兵,在殿上两人交锋之际,人群中一支冷箭结果了二皇子。
阿初当上了皇帝,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我贬为庶民打入冷宫,第二件事就是清算巨贾,安抚士族。
毕竟这场战争谁都没料到商贾竟能有撼动朝纲之力。
最疼爱我的爹爹,娘亲还有哥哥们,姜府的所有人都被押往刑场枭首示众,我因为削位替代,苟且偷生至今。
原来我可以回去的家,早就没有了。
“我爹娘行商本分,施善积德三十余载;我哥哥为了能摆脱低贱的商籍读书,受尽嘲讽终于能有科考机会;我的小哥哥才比我大一岁……”
“阿初,我们新婚时也曾谈论佛教因果,可他们有什么错?”
佛说皆有业报,是不是我害死了他们?
“皇上,我以为我可以一辈子骗过自己的。”
那是我第一次没有叫蔺景初的名字。
10
那日后,一箱箱珠宝运向我的小院。
原本破落的小院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收拾得干干净净。
象牙箱子在我面前逐个打开,五湖四海的珍奇宝气映着墙壁,倒真有些“蓬荜生辉”的意思。
“姜姑娘好福气,皇上会再为您盖寝宫,如今妃子住的地方他说配不上您哩。”
新来的周嬷嬷据说是蔺景初为我找来的同乡远亲,一进门便亲亲热热地拉着我的手捂着。
“再过一月就是新年了,姑娘得多穿点,皇上看了心疼的紧。”
我笑了笑,也回握住她,感觉暖洋洋的。
这双手像是做过些活计的手,握起来干燥而结实。
跟百草的不一样,她的手总是因为饥饿而冷冰冰的,小小的,连我的手都包不住。
我偶尔会跟周围宫人提起百草,他们总是强笑着安慰说那小姑娘是个没福分的,压不住富贵。
我冷笑。
若真是这样,那百草为什么在姜家能活得好好的?
他们在这鬼地方呆久了,总是最聪明、最知道见风使舵、又是最无辜的。
几乎每一位宫人,都在我面前或多或少提了两句皇帝有多珍视我。
不置可否的,蔺景初出征归来后确实对我很好很好。
我与他新婚时虽是恩爱,但也没有到了昏了头宠溺的地步。
如今的阿初比少年时还要多了几分真挚热烈,他期期艾艾地看着我,一遍一遍地跟我解释他之前做的事。
他说:“太傅、左丞、骠骑将军有从龙之功,若不得到他们的支持,权斗之下国家又会动荡不堪。”
他说:“我知青青心里委屈,皇后还有其他妃嫔,我都不会碰,但是需要这个位置给她们的家族,待我扫清外患后再一一清算。”
他说:“你再信我一次,且再等等我。”
我只是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眉间的竖纹。
话本里的伟丈夫,功成名就之前好像也是这样许诺的,只是听了这话的女子,几乎无一有好下场。
何况我也等不起了。
11
我的身子一日比一日衰败。
宫里御医都束手无策,他下令全国寻医,在跑死了三匹千里驹之后,终于找到关外神医给我施针,勉强吊了条命。
在那之后,蔺景初便疯了。
若是他不疯,怎么会连夜下旨废后?
若是他不疯,怎么会穿着一身喜服跟我说要重办婚典?
若是他不疯,怎么会一遍一遍地跟我解释,我爹爹他们只是被他隐藏起来,待清算完世家老臣后,再让我们团圆?
没想到一朝帝王还愿意为我编这样的谎。
我看着他痴痴凝望我的脸,随后又漠然地看向窗外,一只麻雀飞上了颤颤巍巍的寒枝。
三岁小儿都知道破镜难圆的道理,我怎会不知?
起先看蔺景初后悔的样子,我还有些新鲜,到后来变得索然无味。
那个无忧无虑的姜家青青,也学会了恨。
我恨老天不收走我的命,我本该死在那个冬夜。
蔺景初会因为我乖乖喝药而欣喜不已,哪怕是转头被我吐了一脸药也面不改色。
他也会小心翼翼地跟我说起些往事,提起自己小时候过得艰辛。
他说我是他那段日子里唯一的光亮。
他说他心里有我。
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心里没有一个人的话,连对方吃过的苦也不会再动容。
我过去确认蔺景初是不爱我的,但他现在爱我了,你说多可笑。
委实有些晚了。
12
离新年祭典还有三日,我开始安静下来,也让宫奴们都松了口气。
蔺景初还是不管公务多忙,都得来我小院坐一坐,有时也会向我说起新建寝宫的进度,语气里竟带着一丝讨好。
我们有时也像对平凡夫妻,他甚至临走还会掖一掖我的被子。
哪怕是四皇子时,他也没怎么亲自照顾过人,连动作做得也有些生涩。
“御医说你要多歇息,积虑成疾。”
我笑了:“这话不如留给皇上自己。”
我瞧他是越来越瘦了,原本丰神俊貌的面庞,如今双颊却微微凹陷,显然这段时日忙碌了不少。
废后杀妃后平息世族的怒火,新年祭典,哪一件都是劳心费神的事情,何况我还听周嬷嬷和我说过,皇上近日患了心疾。
原来他是有心的啊。
我听到那话后,只是摆了摆手闭上眼睛,觉得院子太小了,而他们又太聒噪。
新年祭典当天,我被婢女们套上喜服。
周嬷嬷原是要给我点些胭脂的,瞧了我的脸色却又改了主意,只薄薄涂了层口脂。
她喜道:“姑娘真是天生丽质,近日养得面色也红润了不少。”
话刚出口她又觉有失,轻拍一下嘴后立刻改口笑道:“老身该喊您娘娘了。”
我也微微一笑。
这么喜庆的日子,好像还是第一次自己赶上,是有些新鲜。
只是周嬷嬷不知医理,若是今日御医再来给我号脉,显然知道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皇帝力排众议要于新年祭典上办封后仪式。
文武百官虽议论纷纷,但在蔺景初的铁血手腕下,反对之声也小了许多。
甚至举办祭典之时,有几个妃子的母族官员都不敢正眼看我,只是低头唯唯诺诺叩拜行礼。
而我和蔺景初穿着喜服,携手走到临风台上。
他甚至有了些少年时的害羞,赧然悄声让我宽心些。
“国师是个老古董,朕也不喜他读冗长的祭文……”
我见他难得可爱,不由微微一笑,开口的话却有些突兀。
“阿初,你应是不知的,我的家乡其实不在京师长陵,而是在江南的。”
蔺景初颔首,有些不解其中意思。
我继续温声道:“江南好啊,那里真有顶美丽的花,顶温柔的人。我也曾泛莲舟,乐忘归……”
彼时蔺景初正接过祭文婚书,我后面的话并未听真切。
从来都是这样。我了然,这样也好。
在蔺景初回首正欲将婚书玉简递给我时,却发现我猛地退后一步,竟是像拼命般逃到高台边。
我笑道:“阿初,你从来都不懂我想要什么。从来都是。”
他纵有武艺,在百官面前略一分神,终究还是慢我一拍,没抓住我的手臂。
“青青,你等等!”
年轻的帝王站在台上目眦欲裂,捂着胸口喘息着,冷不防喷出一口鲜血。
“世人总说女子难有大义,我现在觉着倒是哄骗女子牺牲的道理。”
我站在祭台横栏处,咯咯笑出声来,像小女孩初次穿宫装一般欣喜地挥动着衣袖。
“蔺景初!”
“我终于能回家了。”
喜服裙袂在临风台边烈烈飞舞,快到蔺景初只抓到一片衣角。
其余的,都消逝在风中。
13
蔺景初番外:
很少人知道,娶姜青青的圣旨,是四皇子自己求来的。
那段时间,皇帝已垂垂老矣,皇子们个个在割据势力,朝堂上风云诡谲。
他这几年也靠苦心经营,渐渐有自己的势力,对皇位虎视眈眈。
没人再看不起他。
他却日日深陷梦魇。
倒不是什么噩梦,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手上的人命已经足够他下阿鼻地狱。
自己总是梦回还是那个无权无势的落魄皇子的时候。
能为了两块酸掉的饼子趴着学狗叫,也曾舍下良心偷过宫中老嬷嬷的馒头。
每每午夜梦醒望着一轮明月,蔺景初恨自己这条命太硬,又太贱。
老天不给他一盘好棋。
明明自己是九五之尊的亲生血脉,却又因为卑贱的母族出身永远暗无天日地活着。
直到出现了一个小女孩。
那是他的明月。
他珍藏于心的回忆。
皇帝快死的时候,终于正视了自己不看好的这个儿子。
他问:“吾儿可有心仪之人?”
蔺景初跪在殿下,他知道这是自己为数不多的选择机会,哪怕是有士族扶持都是好的。
可他不稀罕。
“欲求娶长陵姜氏嫡长女,姜晚青。”
“姜家财厚,可毕竟是商贾,怎能攀上皇家?”
他继续低头跪着:“孩儿此生惟一愿,再无他求。”
长久的沉默后,最后皇帝还是松口了。
“没想到吾儿竟是个痴情种子。你若真心悦那姑娘,也罢。”
蔺景初怀着一种隐秘的喜悦感,真真正正把年少时暗自心动的姑娘娶回家。
他不用再寻找明月。
明月就在他身边。
明月就在他心里。
他曾悄悄对天发誓,就算是死也不会毁了这轮明月。
后来——
临风台上,他没抓住姜青青。
世间再没有他的明月。
怎么能没有呢?
“姜晚青——”
那是最后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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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观礼的官员见此大变纷纷乱作一团。
“通传御医!”
“等等……等等!”
“救驾!快救驾!”
只有眼力极好的兵部侍郎勉强冷静下来,似乎还看到些端倪。
咦,不是新后坠台了么?
怎么他看到还有一个身影跟着跳下去了?
他不敢去想,喃喃着不可能,一边跟着众人奔向临风台。
可台上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