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商筑在一方雅间坐定。
“沈福?怎么像个太监的名字!哈哈哈哈…”
商筑豪饮如牛,听到我的名字后大加嘲笑。
“家父希望我为大懿带来和平的福气,思来想去,索性直接单名一个福了。”
我抬眼观察商筑的神情,他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怒意,只是一边饮酒,一边在美姬的身上作怪。
“那公子为何不叫来福?念着可顺口呢。”
美姬掩唇,咯咯笑道。
“哈哈哈!当狗还不如当太监呢!”
美姬的话逗得商筑大笑,随手把银元宝塞到她衣领中。
“商大人,若不是近日巧遇,其实我明日也是要去寻您的。”
我放低姿态。
商筑挑眉,示意我继续说。
我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
“我在宛州犯了事,家父大怒,把我赶到玉州来参军吃苦头…”
“商大人可否为我安排一份闲差,让我混过这一年去?”
丹锦呈上一个漆盒,我缓缓打开,
“这些是我为总督准备的宛州特产,聊表心意。”
漆盒中,满砌金条。
商筑面色缓和,方正眼瞧我,
“沈公子客气。”
“沈公子随时到军营中去寻我的副官,就说是我商筑的人,他亏待不了你!”
说罢,他被三位美姬搀着,抱着黄金醉醺醺地离去。
翌日清晨,沈蔚心引我们进入军营。
郑副官见怪不怪,指了一间营帐。
“给得不少嘛,小子!就住那!正巧没人住,还是单间!享福去吧!”
“那我们公子是个什么官职呀?”丹锦问道。
郑副官睨了我们一眼,啐道,
“官个屁!没让你们去刷恭桶就不错了!”
营帐内尽是蛛网与灰尘,沈蔚心帮我们一起收拾半天,才勉强可以住人。
“商筑收了我们那么多,怎么就安排这个?”
丹锦气愤不已。
“商筑虽贪财,但为了维护自己形象,贿赂他的人都会被他打出总督府,得不了一点好处。”
我淡淡道。
我已提前了解过商筑的脾性,他为人倨傲,最瞧不起纨绔子弟。
我这无能又多金的沈福,定会被他暗中安排成军营中最底层的士兵。
而我宛州沈氏的名号也让他不敢欺人太甚,至少会在饮食起居上说得过去。
“那他怎么不打咱们?”
“可能是我给得实在太多了。”
帐外一片急促的脚步声。
“开饭了!”
沈蔚心掀开帷帐,招呼道。
热气腾腾的大锅前已经排了乌泱泱许多兵士。
一勺荤菜!一勺素菜!三块干粮!
盛饭的老兵甩着大勺喊个不停。
来往的士兵碗中只有少得可怜的碎骨、稀烂黏稠的菜叶、干裂发硬的饼子。
士兵若是日日都吃这些,怎么可能抵挡北瀚的骠骑?
轮到我时,那老兵却给我舀了满满当当一碗肉。
“郑副官特意嘱咐过,沈公子慢用。”他谄媚讨好地笑道。
又在我碗上堆了三个白面馒头。
“不必。”
我夺过大勺,将碗中肉尽数拨回锅中碾碎。
把馒头换回饼子,我重新为自己盛了一碗与他人无异的饭食。
“在下沈福,虽然来自宛州沈氏,但一入军营,便和各位是过命的兄弟!”
我扬声道,
“背着兄弟们吃独食,我,沈福,做不到!”
“沈福兄弟,我敬你!”人群中一个满脸胡茬的大汉高呼一声,以半碗菜汤相敬。
“敬你!”
“好兄弟!”
“沈兄弟,我认得你了!”
军中不乏豪爽之士,纷纷向我表达敬意。
那老兵亦热血澎湃,高唱一句“老夫聊发少年狂!”,大勺一丢就搬出两坛酒。
“不——醉——不——归!”
醉眼蒙眬间,几个大汉抬着我回营帐。
“沈福兄弟在家里肯定没少享福!哈哈,这肥肥嫩嫩的!”
“瞎扯!你瞧他这臂上,肌肉可不少啊!”
“我就说他不似那些提笼架鸟的少爷!哎哟,这沈福床边咋还有俩大锤子!”
“如此豪爽!果然是习武之人!”
他们把我放在榻上,一路高歌笑谈着走出营帐。
8
我并未醉。
帐外安静后,我便提笔给父皇写信。
我写玉州商业在商筑威压下,苟延残喘。
我写玉州将士所食之物,甚至比不上泔水。
我写玉州已近乎成了玉州总督的独裁之国,沈蔚心之言字字属实。
沈蔚心沉静不语,立在一旁替我研墨。
搁笔,我把信折起来递给沈蔚心。
“我不放心别人,此信托付给你,务必送到陛下手中。”
他眸中滚出热泪,用手把信仔仔细细塞到里衣中。
“大懿有禾乐公主,大懿之幸也。”
与我再三揖别,沈蔚心消失在沉沉夜色中,独自策马离去。
晨雾缭绕,露水深重。
作为最普通的士兵,我和丹锦被分进巡逻边境的一支队伍。
说是巡逻,不如说是走个过场。待巡逻到大懿与北瀚互市交易的榷场时,队伍几乎解散了。
“他们怎么走了?”
丹锦问巡逻队长。
“玉州城距榷场有段距离,百姓有时缺了点小东西,犯不上专程跑一趟,就会托巡逻的士兵顺道带一些回来。”
他一边把几小包香料揣在怀中,一边耐心解释,
“军中饷银时有时无,举手之劳,还能赚点酬金,何乐而不为呢?”
我看着士兵往来于各个摊位,为不是给自己买的东西精挑细选、讨价还价,包装得严严实实美滋滋归队。
熙熙攘攘、吵吵闹闹。
我想,或许他们都有个念头。
攒点银子,回老家置办几亩地,安安稳稳过日子。
没有人能预料到,自己的血,将会如同无人在意的细雨,浸透玉州的每一寸土壤。
沈蔚心。快些。再快些。
有了我书信为证,父皇便有理由出兵玉州,赶在外敌入侵之前加固边防。
我怔怔地望着榷场上鲜活的人群,突然被一个纤细的身影吸引了注意力。
北地人多短小精悍,玉州与北瀚常年通婚,外貌上已无甚差别。
而这个女子身形细弱如柳,在人群中被挤得如浮萍般飘摇不定。
她走到一个无人光顾的书摊前,只翻了翻其中的一本书,什么也没买,就离开了榷场。
不对劲。
紧随其后,我走向书摊,与她擦肩而过。
那张面容熟悉,我却想不起是谁。
我刚触到那本被女子翻过的书,店家就按住了书的另一半。
“不卖。”
他冷冷道。
“我看看还不行吗!”
“不行。滚。”
“怎么对我兄弟说话呢你!”
几个士兵闻声而来,气势汹汹。
店主有些惧怕,但手下力道没松,眼看着封面就要被扯烂。
我与他较劲,也向后扯。
力量相衡,我手突然一松。
店主猝不及防,一个仰面翻过去。
那本书飞到空中,飘出一张纸。
我奋力一抓,握在手中。那店主回头见我已取得那张纸,便一头撞向书柜。
“拦住他!”我大喝。
我看清了,我手中这张纸上密密麻麻绘满了玉州所有城防设施。
军事机密,一览无遗。
9
书摊店主被就地扣押。
经过审问,他也只吐出了知道来送情报的是个女人,腔调软糯,不似本地人。
再问其他的,他便一概都不知道了。
我耳边忽然又响起了那句调笑,
“公子为何不叫来福?念着可顺口呢。”
是她。
商筑身旁那个美姬。
拉过榷场栏中骏马,我疾驰回到玉州城中。
“沈公子找谁?”
“她呀,她住二楼兰月阁。”
我直奔兰月阁而去。
推开门,正是那个背影。
摇曳如柳。
“沈公子?找奴家何事…”
“榷场遥遥一见,沈某倾心姑娘。”
“榷场?奴家未曾去过。”
她掐下一枝幽兰,笑意恬淡。
“我亲眼所见。”
她垂首,声音轻缓,
“总督大人对我有恩,时时照拂我,为他做事,我心甘情愿。”
“家国大义,勿论儿女情长!”
“玉州沦陷,你逃得过?”
她沉默片刻,
“我跟你走,给你作证。”
披上外衣,我挟她快马加鞭回到军营。
临走前,我嘱咐巡逻队长务必押送书摊店主活着回到军营。
我到军营时,他们还没到,想是拖着累赘耽误了时间。
“你叫什么?”
“小兰。”
她坐在床边逐渐放松下来,主动讲自己的故事。
“奴家生在江南,十二岁时家道中落,便被发展到这玉州,”
“商大人怜爱奴家,不叫我费心学那歌儿曲儿,只是教我习字读书,银子如流水般送入兰月阁。”
“奴这条命都是商大人的。”
她歪着头笑得清浅。
“不过沈公子说得对。我读过书,并非辨不清是非对错。”
“哗啦!”
丹锦一把扯开帷帐,
“公子!不知为何总督府被将士们团团围住,快要打进去了!”
总督府离军营不远,我刚出营帐就听到吵嚷声。
“逆贼!滚出来!”
“叛徒商筑!叛徒商筑!”
“杀!杀!”
往日玉州将士们被百般欺压,仍为了一丝护国信念苦苦坚守边疆国土。
现在有人告诉他们,作威作福的总督竟是叛国罪人。
这叫他们如何忍受!
可小兰并未指证,书摊店主也还未回到军营。
没有人有证据指责商筑叛国。
将士们是怎么知道的?
我拉住其中一个义愤填膺的士兵询问。
“反正就是听说的!他平日里克扣军饷,收受贿赂,连顿好饭也不让我们吃!”
“商筑就是叛徒!叛徒!”
“封锁总督府所有出口!连狗洞也不要放过!”
来者竟是郑副官。
他身后,是押着店主的巡逻队。
“下官郑琰,请总督大人现身,给我们一个说法。”
10
商筑提刀披甲,从总督府大门中汹汹冲出。
“老子没有!”
“你没有什么?我家的店铺不是你手下的人砸的?”
“还敢狡辩!我掏空家底给你送礼就是为了找个小官当当,你摔了我的礼物还把我发配充军,害我老娘在家里活活饿死!”
“我们在军中吃不饱穿不暖,你商筑成天在花街柳巷快活,去死吧!”
他亮出长刀,怒声,
“我商筑,是个贪财好色之徒!可从未克扣军饷!”
“况且,我非叛贼!”
书摊店主被郑副官踹到众人面前,嗫嚅道,
“我是北瀚人…我只知有个女人把情报放到我书摊中,其余我什么都不知道!”
“女人是谁?”
“是…是…就是她!”
店主指着我身侧的小兰大喊道。
“拿下!”
几个人按住小兰的肩膀就要带走。
“慢!”
开口的人竟是商筑。
“小兰?”
商筑震惊发问。
小兰挣开束缚,
“我一时愚钝,受了商筑这奸人蛊惑才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奴家,以死谢罪!”
她咬下自己玉葱似的一截指甲,呕出一口黑血,中毒而亡。
喧闹的人群一瞬间安静。
“愣着干什么!杀商筑!”郑副官振臂一呼,众人一拥而上。
“郑琰!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商筑大刀一挥,便斥退无数兵士。
浓云在天上缓缓游移,太阳便被荫蔽。
可太阳时而又穿过如棉云层,泄出迷蒙的光。
郑副官气定神闲,
“那便搜。”
总督府脚步凌乱。
不多时,便有士兵抱着一摞书信从商筑书房跑来。
“商筑通敌书信,俱在此处了!”
商筑虎躯一震。
郑副官摆摆手,指尖却指向了我。
“我等都是粗人,大字不识一个。”
“沈福,替我念给大家可好?”
随着我的朗读,总督府前愤怒的气氛愈加高涨。
“人证物证俱在!讨贼!”万千刀剑直向商筑刺去,商筑不敌,倒在血泊中。
一阵马嘶,沈蔚心风尘仆仆而来。
“这些书信,都是我伪造的。”他随手捡起一封,
“这一封,落款为七月初一,写的是商筑向北瀚索取金银。”
“这一封,落款为九月十四,写的是商筑派小兰去收取酬金。”
沈蔚心没有打开信封,却张口就能说出信件内容。
郑琰夺过信纸,
“沈蔚心?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些都是郑副官,您,吩咐我做的。”
天幕下掀起一股烈风,浓云散尽,日光下彻,阴影下的总督府顿时清明。
“商筑书房后有暗门,直通向副官的住处。这些书信,便是郑琰偷偷藏进来的。”
军士倒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