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洲夜市闲逛后的第二天，谭其远如计划按照安排去见一些人，秦欢待在剧组里继续跟组。

沙漠的戏份结束是在十二月中旬，秦欢回到工作的城市，返程那天天气格外晴朗，阳光炙热。

她在云层里看到干净通透的天，突然有那么一瞬很想给某个人分享。

拍了照片，端详着看了很久，却在想要分享的那一秒，不知该给谁。

就在犹豫的几秒钟内，谭其远的微信给她发来一条信息：“老师，还在那边？”

秦欢心念一动，把照片发了过去：“今天回去。”

过了几秒，谭其远说：“很漂亮。”

秦欢唇角笑了一下，一股莫名的心情在心间流动。

下飞机以后她接到了一个电话。

来自遥远的美国，秦欢看到那个号码有些讶异，随即语气轻快地接了起来：

“云姐。”

电话那头，四十岁的云华坐在洛杉矶的一处咖啡馆，阳光照在她保养得当的脸上，有一种静默而又典雅的气质，这是一张令人舒心的华人脸。

云华嘴角有淡淡笑意，那笑极淡，几乎因为脸上的肃穆让人无法捕捉。

“秦欢，我要回国了。”

“啊？”

秦欢边脱外套边确认：“真要回国了？好莱坞留不住你这尊大佛。”

步履匆忙，嘴上是玩笑的语气。

云华的目光落在窗外行走的人群，淡淡道：

“国内有一个中外合资的项目需要谈，我下周一回去。”

“噢。那你几点的飞机？我去接你。”

“下周三中午十二点。”

“好。”秦欢接着说：“你制片的电影拿了大奖，真的恭喜你云姐。”

那么多年异国的打拼，总算是有了收获，秦欢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云华的面色仍旧没什么变化，“秦欢，越走到后面，你就会发现有些东西是你注定会得到的。谢谢你的祝贺，还待在柯乐吗？”

“是啊。”秦欢的脚步慢了下来，阳光照在她用心护理的头发上，反射出细腻的光泽。她看到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那是个一眼便知花了大价钱护理自己的女人，价格不菲的衣服，精心搭配的昂贵饰品，定期去做美容而显得比这个年龄要年轻的皮肤。

这让她想起了多年前站在商场橱窗外的女孩，二十出头的年纪，贫穷且憔悴，仰望着当时觉得一辈子都买不起的璀璨华服。

她记得那一瞬间的失落，自己的渺小与局促，更记得缠绕自己多年的贫穷。

大洋彼岸的咖啡馆进来了一个西装革履tຊ的外国男人，男人走过来，云华淡淡笑着，对秦欢说：“如果考虑单干的话可以来找我，我有点事，回国见。”

秦欢打了辆出租车回家，一路上景色逐渐繁华，她翻开朋友圈，堂哥发了一张家族聚餐的合影，爸爸和几个姑姑伯伯都在，还有一些哥哥妹妹，侄子侄女之类的。

秦家人是很多啊，爸爸坐在最中间，应该是喝了很多酒，脸色通红，但笑的很开心。

堂哥的配文是：

「今天难得有时间，秦家人聚在一起，大家都很开心。」

评论里堂哥还@了几个缺席的同辈：“你们今天缺席，过年一定得赶回来。”

那几个同辈们捧场地回复了，秦欢盯着那些名字看了好一会儿，确认堂哥没有@自己。

她把手机息屏，靠在车靠背上，不知心底到底是怎样一种情感。

她是个本该在出生那一年就冻死在雪地的女婴，但是养父捡起了她，并且把她养大。

养父母从小便没有隐瞒她的身世，她因此觉得愧疚不安，童年时代缺乏安全感，总怕自己会在有一天又被抛弃。

那个时候养母还在世，对她很不错，养父也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她像其他小孩那样向养母撒娇，堂姐瞧见了，嫌弃地说她真会讨好人。

母亲没有说堂姐，也没有大人说堂姐，她因此有些无措，一个人躲进了房间里。

堂弟口无遮拦，与她有口角时说她是捡来的孩子，不是秦家人。她气的发抖，跑回家告诉父亲，父亲抽着烟，无所谓地说，堂弟年纪小，别和他一般计较。

于是秦欢越发恐惧，她在一个个小事里绝望地发现一个自己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是必须做出让步的那个。

同学送的发卡，堂妹喜欢，她得大大方方地送出去。

在家里听收音机，秦家的小孩来了，她便没了掌握收音机的资格。

面对外人时，父母会给她做主。可在这个家族内部，她是一个边缘人物。

人是很奇怪的生物，说起来，堂姐虽嘲笑她，可她在学校被欺负了，总会恶狠狠地教训那个欺负她的人。

小时候，杨茂是个流鼻涕的小屁孩，跟在她身后一口一个姐姐，会把舍不得吃的小糖果，偷偷塞给她。

秦家人与秦欢没有血缘关系，却是秦欢心底最亲近的人。

也因此毕业以后即便家里遇到什么事都找她，她都心甘情愿给他们解决。

时间久了，才发现那是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贪欲只会越来越大，不会因为她的回报而有所遏止。

偶有拒绝的时刻，她便像这样成为了秦家的一个外人。

总是等着她低头服软，总是要趾高气昂地细数她的种种过错，然后他们满意了，内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了，便会再认可她是一家人。

这么多年，她从没有对他们发过脾气，只因自己不是亲生的，却实实在在受过他们的恩惠。

若自己是亲生的，那么她就会有底气。

家庭是个复杂的小团体。

年纪更小一点的时候，秦欢会困于家庭的议题堕落沉沦，惶恐于父母的忽视，养父的怒骂。后来养父对她愈发冷漠，她那颗尚未成长完全的心在无数个日夜担心受怕，怕自己成为孤单一人，又怕自己无法报答这份养育之恩。

总是愧疚，总是不安，总是想着这份恩情无以为报，因而惴惴。

秦欢又拿起手机，盯着那条朋友圈，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好不热闹。

却见自己的前一条朋友圈，她和罗昱成的合照底下，堂哥的女儿有一条评论：

「慕了慕了，姑姑，我也想要签名照。」

秦欢置之不理。

两天后，堂哥微信找她，旁敲侧击让她满足侄女的心愿，不管怎样她也是姑姑。

那会儿她在柯乐老板和谭其远的饭局里，抽空瞄了眼手机，她讽刺地笑了笑，随手回复：「不合适吧，我和秦家什么关系。」

旁人叫她喝酒，她笑眯眯地举起酒杯。

手机那端，养父又发来了微信语音。

秦欢听都没听，直接删除。

多年以来职场里沉浮，拼杀出来一颗坚硬冷漠的心，也渐渐开始对待曾经最珍视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