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卖完一批新制衣花样从花满楼后门出来,正巧遇到了来查封青楼的一支官兵。
上下扫视了我一眼,竟将我也抓走了。
押进大牢,遇到了我的前未婚夫周绍。
他神情冷漠地问我是不是花楼里的常客。
想起我私下同青楼做的交易,我笑道:“自然。”
周绍欲言又止,半响说了一句:“顾锦,三年未见,你长出息了。”
1、
我原是五品京官顾侍郎的嫡女,三年前受族亲牵连,阖家被贬为庶民。
就连家中原本为我定的那门婚事也彻底告吹,沦为他人笑谈。
一生要强,满脑子只想加官进爵的父亲眼看着此生起仕无望,郁郁而终。
他走后,家中只剩我一个孤女,无奈只能捡起闺阁的画技,以卖画为生。
机缘巧合之下,画的一幅仕女图入了花魁娘子的眼。
从那以后,每月只需为花满楼的姑娘们提供一批新式制衣花样即可获得五百两文银,足够我一人花销。
同往常一样,这日我将新画好的那批制衣新式花样交给花满居妈妈后,从青楼后门掩面而出。
按理来说,除了几个摆摊的小贩,极少有人会从后门出入的。
未曾想还未迈出大门,四周便被官兵包围起来,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腰间带着佩刀的三名衙役眼神冰冷地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冷冷开口:“带进去,任何闲杂人等都不得放出。”
一时间花楼里那些笑语嫣然的美人也只能端着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挨个站在了我身边。
我心里一惊,莫不是又一次正好赶上了案发现场。
这简直太恐怖了。
官兵们开始压着人往外走去,突然有一个官差注意到了站在原地没有挪动脚步的我,大吼一声:“那个傻站着不动的,没听到吗?赶紧跟着其他人一块儿走。”
我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自己。
确信无疑,他口中的那个人真的是我。
此刻我终于明白,为何刚刚会要求花楼里的那些姑娘和我站在一处,原是那些瞎了眼的官差把我也当成了她们中的一个。
我小心翼翼地开口,想要解释:“我不是这里的姑娘,只是来这里送点东西而已。”
官兵冷哼一声,打断了我的话:“大晚上的来花楼送什么东西,你是不是还想说你并不是常来这儿,今天是碰巧?”
我点点头,心里还有些纳闷,他们怎么什么都知道。
还是刚才那个带刀的官兵,一脸谴责的看着我说道:“这样的说辞我办案的时候不知听过多少,安分一些,也少受点苦楚。”
说完一挥手,跟在我身后的那些姑娘已经骂骂咧咧地推挤着我向前边走去。
直到被押入大牢,我还有些恍神。
这都算什么破事儿。
我就是给花楼里的那些姑娘画一些衣裙,头面首饰花样,竟也会冤枉成案犯。
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早知道今日出门会如此不顺,打死我也不会选择今日交付画稿,若是被街坊四邻知晓,我与青楼女子有所往来。
少不得被人当作谈资,随意说笑。
其他倒也还好,只是一想到我好不容易才攒足银两买下的小院,心里就懊悔不已。
我连连叹气,思来想去如今的可惜身无长物,眼下也只有这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
2、
到了县衙以后,所有人都被统一关入大牢,挨个接受盘查审问,四周犹如菜市场一般争吵不断,吵的人脑仁都跟着隐隐疼了起来。
我四处张望,正好看到了方才在花满楼的那名官差。
我敛了敛思绪,慢慢踱步向他犹去,讨好般小声解释:“这位大人,我真不是花楼里的姑娘,你看她们身上穿的,都是京中当下最流行的新式衣裙,你再看我,粗布棉衣,怎么可能同她们一样,我真的只是去花楼给姑娘们送个东西,刚巧被你们遇到而已。”
衙差眼睛直盯着我身上穿着的棉布素衣,以及我寡淡至极的头面,沉默良久,眉头紧锁,似是相信了我方才的那番说辞。
我如今只是一个住在西城街棉花巷凭着几分画技苦苦求生的孤女,哪来的金银收拾打扮自己呢。
除非会遇到以前相识的那些官家贵女,未免被她们奚落,才会收拾的略微齐整些。
只不过如今的我,却再无可能同她们相遇了。
好巧不巧,脑海中方才涌现这一想法,前方就出现了一道我并不陌生的清冷声音。
只听得他问:“不言,花满楼的所有疑犯都在此处吗?”
方才那名小衙差回道:“启禀大人,花满楼的所有人都已捉拿归案,正在审讯。”
那人低声应了一句,随后慢慢向我走了过来。
我低垂着头,双手不停地搅动着手里的帕子,心底暗暗祈祷: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谁知竟一点用都没有,那双黑色布靴直直地停到了我面前。
声音冷淡至极,没有任何情绪地说了一句:“抬起头来。”
我咬了咬嘴唇,按照他的指示,动作迟缓地微微抬头。
他接着又说:“抬高些。”
无奈我只能将目光直射过去,刚好对上他意味不明的视线。
周绍他还是同以前一样,身形修长,风姿俊朗,低头看人时,给人一种不怒而威的压迫感。
眉眼清冷,冷漠疏离,怪不得近几年以来会被人说成不讲私情的“冷面判官”。
可三年前的他,分明不是这般模样。
只有我知晓,表面看起来高冷疏离的他无意中触碰到我的手指时,连耳垂都会染上几分一片绯色,双手紧握成拳,克制着自己的欲望。
我努力压制住心底的颤意,尽力装出一副冷静自持的模样,当作好久不见的故人一般,寒暄道:“许久未见,还未恭喜周大人得偿所愿,步步高升。”
方才站在一旁的小衙差满脸震惊:“大人,这位姑娘是您的故人?”
周绍打量的目光在我身上扫视一圈,淡淡地点了点头:“的确算得上故人。”
话音刚落,随即抬手指了指我:“她,交由我亲自来审。”
小衙差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走在前方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笑道:“姑娘,请。”
一时间与方才冷面无情的模样相距甚远,言语间还隐隐露着几分笑模样。
我暗自咂舌,这难道就是朝中有人好办事的赶脚。
只可惜,那个人是周绍。
3、
阴暗潮湿的审讯室里,周绍面无表情地坐在我面前。
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铁面无私模样,声音冰冷无情:“名字。”
我看了他一眼,回道:“顾锦。”
他又问:“年岁几何?”
我咬牙:“十七。”
只听得他又问:“籍贯?”
我翻了翻白眼,随口回道:“明知故问。”
周绍写案录的动作略一停顿,随即自顾自的接着写了下去。
眼瞧着他这副冷漠疏离的态度,不知怎的,心中竟隐隐有些烦躁。
正想着,又听到他再次询问:“你为何会出现在花满居那里,听下边的人说,你和楼里的姑娘都很熟识,是常客?”
想了想和花满居老鸨私下做定的生意,不知不觉已过两年。
这样说来,也算常客。
我再次抬头,直视他的目光,缓缓点头。
怎么不算常客。
花满居里所有姑娘都将我视为恩人。
听到这话,周绍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些怔愣,紧握毛笔的右手一时间都有些青筋暴起。
只见他嘴角扯起一抹嘲讽冷漠的笑意,声音有些沉闷:“顾锦,三年未见,你长出息了。”
看着他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心中隐隐透着几分痛快。
能够靠自己的双手凭本事养活自己,我可不是有出息了么。
我挺了挺胸膛,很是骄傲。
未曾想又听到他咬牙切齿的问道:“你去花满居,找的是哪位姑娘,又或者是哪位公子?”
这时我才反应过来,他方才说的同我说的完全是两码事。
我略一思索,还是觉得把事情说清楚才好,只能把同花满居做生意的事情和盘托出。
许是错觉,我只觉得听完事情来由的周绍此时脸上的表情比刚才轻松了几分。
就在我努力琢磨,想要说些什么打破这沉闷寂静的氛围时,那名叫不言的衙差走了进来。
只见他径直走向周绍身边,声音朗朗:“大人,花楼老鸨刚刚已经招了,这位姑娘确实不是她们楼里的姑娘,今日去只是送去几幅制衣的画作,案犯的事与她无关。”
周绍听了这话,点了点头,依旧沉默。
反倒是这名衙差一脸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向我表示歉意:“顾姑娘,实在是对不住,让你无故受了牵连。”
刚刚沉冤得雪的我只能点头,大方原谅。
不言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周绍,十分好奇地问道:“姑娘,您就是大人未过门的妻子吗?感觉你们很熟的样子。”
我讪笑一声,连忙摆手:“怎么可能,你们周大人丰神俊朗,岂能会喜欢我这样的女子,公子还是莫开玩笑的好。”
嘴里这样说着,心头却难免涌上几分酸涩,很是难过。
喜欢的女子,原来周绍他心中已经有了喜欢的女子。
对于他会另娶他人这件事,在周府登门提出退婚的那日我心里就有了思量。
毕竟已经过了三年,物是人非事事休。
他确实是到了成婚的年纪,如果能娶到自己喜欢的女子,也是一桩好事。
只是我心头那股涩意,却是怎么压也压不下去。
4、
我低垂着头神思恍惚地走出监狱大门,孤身一人向家的方向走去。
夜半时分,街上空无一人。
一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回头的时候才发现,周绍一直跟在我身后。
我看了他一眼,随口问道:“大人一路跟着,可是还有其他事要审讯?”
周绍神情自若,声音同往日一般平静冷淡:“近来京中出了好几件命案,不是很太平,姑娘一个人回家不安全,我送你回去。”
看着他一脸公事公办丝毫不觉得深夜送陌生女子回家有问题的模样,我莫名有些上火。
连带着说话都有些呛人:“公子既已有未过门的妻子,还是莫要同其他女子有往来的好,以免耽误公子名声。”
周绍双臂环抱,十分安静的靠墙站着,脸上隐隐透着几分笑意,一脸好整以暇的看着我。
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近来犯案的是个手段极其残忍的采花贼,顾姑娘真不怕?”
我点头,转身,背影极其嚣张地坐上了他的马车。
有车不坐,非要靠着双脚走回去,我才不傻。
马车慢慢行驶着,车厢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气氛很是尴尬。
我坐在一旁,装作无意般偷偷看了周绍一眼。看着他手持茶杯,骨节分明的手指,以及那剑眉星目的脸。
难免看得有些出神。
仔细说来,我和周绍相识已有十三年。
那年我才四岁,而周绍也才六岁。
他来顾府上课,由父亲为他启蒙。
刚刚六岁,正是玩闹的年龄,却能沉下心来,端着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一坐就是一整个下午,潜心向学。
就连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都懒得夸人,说他有读书的天分。
上课的时候,他坐的位置正好与我同侧。
每次我想调皮捣蛋,偷跑出去书房玩耍时,都会被他发现。
刚开始为了不让他告状,我总是找机会捉弄于他,将他要用的书本偷偷藏起来,又或者在他的课业上乱写乱画。
而他只是刚开始的那几次会哭着忍了下来,直到后来,当场抓住正拿着他课业乱写乱画的我,去父亲面前狠狠告了一状。
那是我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挨打。
我从未见过父亲那般动怒的模样,在那之前,父亲一直都是一位不善言语的慈父形象。
自那以后,我开始收心,哪怕捣蛋作乱,惹事生非,都没有再当着周绍的面犯错。
直到及笄那年,父母双亲亲手为我定了一门婚事,要嫁的人,正是周绍。
那个时候,我才觉得周绍这厮,心思真深。
就为了幼年时的玩笑打闹,就要把我娶回去家去,折磨虐待。
就这样神思不安地同母亲说了好几次,我不想嫁,最后还是被驳了回来。
无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定亲后又一次见到周绍,他刚从书院休沐回来。
身形修长地站在我面前,眉眼精致的脸,骨节分明的手指,无一不戳中了我那颗蠢蠢欲动的少女心。
从那以后,我再没反抗过这门婚事。
5、
我自幼不爱读书,唯有画之一途,还算勤勉。
被关在家中无聊时,我会偷偷地拿起画笔画画,不知不觉间就画成了周绍。
幼时那个像肉圆子一样的他,成年后沉默寡言的他,以及定亲后丰神俊朗的他。
不知不觉间画了很多幅,都被我藏在了闺房的书案里。
直到家中来客,向来与我不对付的表妹宋婉儿趁我外出未归时,闯入我的闺房,拿走了那几幅画。
当着我的面,把那些画交给了父亲。
随后装作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意有所指地嘲讽道:“舅父,阿锦姐姐既然已经定亲,就应该将心思放在绣工女红上,而不是整日画这些不知所谓的画作,若是被人传了出去,受影响的还是整个顾府。”
我女红虽然是差了些,平日里也有些怠懒,却从未像她口中说的那般不堪。
更何况,我和周绍已经定了亲事,未婚妻画几幅未婚夫的画作,怎的到了她口中,就那般见不得人。
有的人生来心思阴暗,便以为旁人同她一样,瞧见的都是脏污不堪。
父亲虽未说什么,却将那些画作收了起来,派府中下人将宋婉儿送了出去。
自那以后,我每次同母亲出门参加京中的宴会,都会受到意味不明的嘲讽眼神。
我心中明白,怕是宋婉儿早已将那些画的事情找人传了出去,只为看我的笑话。
我那隐晦在心底深处,尚未言明的少女心事就这般**裸的晒在了阳光之下,被众人当作笑谈。
直到周绍出现,于四周一片惊讶声中,一步步走到了我面前,眉眼温和:“顾姑娘,那些画我都已看过,多谢姑娘垂青,周某倍感荣幸。”
随着他的这番话,众人看向我的嘲弄目光,终于不再那般肆无忌惮。
有时候一个弱女子的言行举止稍有差池,在众人眼中便会被无限放大,仿佛犯了十恶不赦的滔天罪行。
反观男子,却丝毫不未言论所困,那些无伤大雅的小事都会被当做流言一般,刻意带过。
就连京中的百姓都知道,顾侍郎家中有一个无才无貌,言行粗鄙的嫡女竟然同周府那丰神俊朗,素有美名的大公子定下亲事。
那些无孔不入的嘲笑声无处不在,说得我愈发抬不起头来。
从那以后,我开始按像世人眼中的大家闺秀一般,整日待在闺阁之中,足不出户。
除了练习女红绣活,就是同母亲学掌家的那些本事。
日子虽枯燥乏味了一些,但也总算不受流言所累。
就这样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我也终于能把荷包绣得像样一些。
虽不能与绣娘大家相比,但比起最初会扎得十指流血的自己,还是强了不少。
给爹娘各送完一只荷包后,我收到了周绍派人送来的信。
信中直言:希望能收到由我亲手绣的荷包。
读完信,我小心将信纸收拢起来,保存好,陷入无处可说的甜蜜心事中。
6、
从那之后,我变得更加沉默起来,空闲时间全部用来绣那只荷包。
此时的周绍已开始下场科考,即使偶然遇见,也未能说几句话。
待他高中探花游街簪花那日,说一句一朝扬名天下知都不为过。
几乎满京城的姑娘全部将目光放在了他的身上,一个又一个的荷包不停向他砸去。
我看了看手中的竹青色荷包,自嘲一笑,顾锦啊顾锦,不过是他随口说的一句玩笑话而已,也就你一个人当真。
从此将那枚荷包同那些书信一应落锁,放在吃灰的角落中。
十六岁那年,宋家犯了贪墨军饷的重罪,府中一应女眷被充作官妓。
原本自视甚高的宋婉儿又怎会受得了这种奚落,随即将目光转向了顾府。
一封又一封的求救书信流入顾府,本就于心不忍的父亲不顾所有人劝阻,私下找关系疏通,将宋婉儿救了出来。
窝藏朝廷罪犯,当属重罪。
可父亲从未想过,无论他平日多么小心谨慎,做过的事情也总会有败露的那日。
到那时,便是万劫不复。
女子书院新来了一位夫子,他说我的画很有灵气,若是潜心琢磨,日后未必不能成为一名书画大家。
有了他的鼓励教导,其他人也开始逐渐接纳我,我也交到了两个手帕交。
之后不久,书院又来了一位骑射师傅,正是刚刚中了探花的周绍。
在书院读书的各府千金无一不知我和他的那桩婚约,私下甚至有人打赌,前途无量的探花郎准备何时登门退婚。
所有人都觉得我和周绍站在一起,不甚般配。
他如清风朗月,而我如乡间野草,本就不可同日而语。
所有人都在猜测,我和周绍在书院见了面会如何相处。
只可惜事实真令人失望,从头到尾我们都没有讲一句话。
直到东窗事发,数月未见的探花郎升任大理寺少卿一职,亲自带着官兵到了顾府。
神色复杂的看了我一眼,交还了定亲信物,抄了顾府的家。
当年那件事几乎轰动了整个京城。
平日里与我不对付的那些姑娘甚至走到了沦为阶下囚的我面前,笑意盈盈地问我可有什么想说的。
我看了看走在最前边的身影,苦笑着摇头。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心底只期盼着能留下父母亲的命,至于权势官位金银首饰那些都是身外物,只要我们一家送能守在一起,活下去就行。
可那些好事的人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这难得一见的热闹,至于我们心底的那些不愿,根本没有人会在意。
我亲眼目睹着这一场人走茶凉,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经此一事,我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许多,再不是从前那个天真愚笨的顾锦。
7、
被赶出顾府的第二日,居无定所,母亲带着我回了娘家门口,苦苦哀求一个容身之所。
未曾想只得到一句:罪犯之女,不敢收留。
屋漏偏逢连夜雨,宿醉的父亲借酒消愁,郁郁而终,被人发现时尸身早已凉透。
一心扑在父亲身上的母亲一时受不住打击,当街撞柱而亡。
一日之间,我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女。
也是在那时,周绍扶起了我早已被命运压垮的脊梁。
命人帮忙处理了父母双亲的身后事,以及安排好我日后所居住的地方。
我摆手拒绝,一脸倔强的看向他:“周绍,到此为止,你能帮我处理爹娘的身后事,我很感激,但我好歹是顾家的姑娘,有自己的风骨,总能靠着自己把日子过好。”
他沉默良久,看着我,点了点头。
那一日,他同我说了很多很多。
说起他那唯利是图的爹,以及将他视作争宠手段的亲娘。
我心中清楚他说这些是为了劝我想开一些,我更清楚今日之事本不是他的错处。
不是他来顾府,也会有别人。
届时不一定这么好说话。
自那以后,我们的关系仿佛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就像两只惺惺相惜的小兽,小心翼翼的向彼此靠近。
我在棉花巷租住了一处小院,抽空做一些女红绣活儿,养活自己。
而周绍则是新官上任,总有忙不完的案件等着他跟进审讯。
偶然在街上遇到时,相视一笑,给彼此鼓励慰藉。
日子就这样不慌不忙的过着。
春去秋来冬至,我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变成了一个会做清粥小菜的小女娘。
除夕将至,我刚从绣坊卖完绣活出来,刚到家巷口,就发现家门口站着一个身形高挑挺拔的身影。
那个背影,我并不陌生。
他穿着墨绿色长袍,身高腿长,眉眼清冷,惹得街坊四邻纷纷驻足旁观。
直到看到我,他的眼中才有了一丝笑意。
院子里枯败的桃树枝芽,周绍站在树下,目光专注的看着我,拿出一支精心准备良久的玉钗。
一字一顿地问道:“顾锦,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外室?”
我低头看了眼愈发粗糙的手指,缓缓点头:“可以,但我有个条件,待我不愿时,你要同意放我自由。”
没有打破这层关系时,我一直以为周绍会是一个冷静自持的端方君子。
第一次情动时他整个人从脖子后跟到脚趾,红成一片,眸中水光涌动。
食髓知味,自那以后就变了,无师自通般释放自己的魅力,犹如夺命勾引人的男狐狸精一样,一有空暇就想勾着我上塌。
之后不久,嫡亲姑母也闻讯找了过来,暗自垂泪伤感我那苦命的父母,还有这个随波飘零的我。
姑母还说要带我回家,她的家就是我的家。
姑母姑丈看起来都是极好说话的人,家中还有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表妹,时常拉着我的手亲热的喊姐姐。
那段时日我脸上挂着发自真心的笑容,就在我生出几分奢望,日子会越过越好之时。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我的人生陷入一片黑暗。
不敢再往下回忆,胃里逐渐翻涌,身体也跟着下意识地抖动。
8、
自上马车就一直保持沉默的周绍此时也发现了我的异状,小心翼翼地问道:“顾锦,你怎么了?”
我拼命压下喉头涌上的猩甜,克制而又疏离地摇头:“无事。”
到家后,真心实意地向周绍行礼致谢,身形克制的打开家门。
就在大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我听到他问:“顾锦,日后你若遇到难处可差人来找我。”
我身形僵硬的愣在那里,没有说话。
心中却想,还是不了罢。
当年的分开是我回到姑母家不久亲口提出的要求,以一种几近残忍的方式。
周绍最初并不相信我会这般狠心,一次又一次等在我回家的路上,苦苦哀求。
直到我拿着那支玉钗出现在他面前,亲自交还在他手中。
周绍固执而眼含希冀的盯着我的眼睛,双目通红。
我沉了沉嗓子,声音冰冷而无情:“周绍,不用试图用这种可怜兮兮的目光看着我,当初是你亲自带人抄了顾府,害得我父母双亡,我是想要报复才答应和你在一起的,谁知你竟真的当真,看来你这样的高龄之花也不过如此。”
“我承认,你的皮相的确长得不错,可我跟了你,到底也只能做个外室,我又何苦委屈自己,凭我的样貌,嫁一个豪商并不难。”
“所以也请你周少卿有一点廉耻心,莫要再痴缠于我,往日种种,皆如云烟。”
我每说完一句,周绍眼里的光就暗一分,直到最后整个人失魂落魄的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又颓然。
正因为了解他的为人,他的骄傲与自尊,我才更加知晓该说哪些话才能让他彻底死心。
比匕首还要锋利的刀尖一次又一次刺向他的胸膛。
终于,他信了,如我所愿。
我了解周绍的为人,以他的骄傲自尊,哪怕从此都居于京都,也不会再纡尊降贵的来到我面前,苦苦挽留。
他那般骄傲的少年英才,绝不会允许自己两次摔倒在同一个地方。
事实也果真如我所料。
费尽全力好不容易从泥坑中挣扎出来的我,搭上了花满楼那艘为世人所不齿的小船。
我为楼里的姑娘绘制当今最流行大胆的制衣头面首饰花样,靠着那一笔巨款过上了不愁吃喝,无需为生计奔波的小日子。
周绍也如周府所期望的那样,近几年愈发根深粗壮,枝叶繁茂,不过短短几年时光,已连升两级,成为当今圣上的心腹小将。
任谁见了,都不得不夸一句,年少老成。
这样的他,犹如天边一轮明月,岂能被我这摊淤泥所累。
两两不相见,已然是最好的结局。
9、
我长呼几口气,装作平常的模样从袖中拿出一两碎银,放在周绍手中。
笑语嫣然:“多谢大人百忙之中抽空护送之恩,这点碎银就当做车资,为了避免给大人平添麻烦,惹人误会,日后还是莫再见面为好。”
一鼓作气说完这些,不用看我都知晓此时他的脸色浓黑如墨,沉如滴水一般。
果然,不过片刻周绍已开口,声音清冷:“既如此,那周某就不打扰姑娘休息了,告辞。”
听着门外马车渐行渐远的声音,我松了口气。
靠着门框无力滑落,就连手掌心都被掐出了一片红印。
我想,这一次大概是我和他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吧,我这样的女人,不值得他浪费心思。
又过几日,傅棠托人传来口信,她要成婚了,想让我去送嫁。
顾府还未抄家时,她是同我玩的最好的手帕交。
即使后来日子过得落魄,她也暗地里偷偷接济过我一段时日,这场婚宴,我无法推拒。
傅棠出嫁那日,端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子里,她那由妆娘精心点缀的妆容,我打心底为她开心。
站在她身后的小丫鬟眼中满是赞叹,情不自禁地夸赞:“我们**真美。”
我拿起放置在一旁的朱笔,于她眉心处画了一枚小小的鸾尾花,平添几分旖旎艳丽。
傅母站在一旁,用丝帕沾了沾眼角的泪水,接过丫鬟递过来的红盖头,走到傅棠身后,从后面,慢慢地盖下去,眼圈还泛着红。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即使心中知晓傅棠这门婚事是京中多少女子求也求不来的,傅母还是忍不住担心。
我心中不禁想着,若是我爹娘还在世,大抵也是这样吧。
临出门前,傅棠拍了拍我的手,小心嘱咐我要顾好自己。
坐席期间,我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全程低着头吃着眼前的饭菜。
就在此时,院内一阵安静,我身旁的一位姑娘满脸红晕,眼中闪着光芒:“是周大人,他也来参加傅府的婚宴了。”
我猛地转身,视线正好对上了大步走进来的周绍。
他穿着一身官袍,身形消瘦,愈发显得高挑。
我小声嘟囔了一句:“平日里办案那么忙,非要凑什么热闹。”
不过又想距上次遇见已过了一段时日,如今我们各自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周绍那么骄傲的人,应该不会揪着旧事不放。
婚宴结束后,喝了几杯果酒头脑有些发晕的我,强撑着身子告辞。
刚走出傅府不远,就感觉眼前出现了重影,好像是周绍那厮。
胃里一阵翻涌,我蹲下身子,一手扶着墙吐了个昏天暗地。
身后脚步声响起,周绍慢悠悠地说道:“酒量不行还非要逞强,活该你难受,看在你喝醉的份上要不要本大人送你回家?”
我拿帕子擦了擦嘴角,硬撑着说道:“还是不劳大人费心了,稍后我夫君会来接我。”
周绍嗤笑一声:“怎的,你夫君是眼前这一堵墙?”
这话说得我无从反驳,愈发沉默。
周绍看着我站在原地不动,阴阳怪气地又补了一句:“几年不见,顾锦你找男人的眼光怎的越来越差?”
我忍不住回怼道:“你又好到哪里,有了喜欢的未婚妻还管旁人作何?”
周绍愣了愣神,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未婚妻是个傻子,等着她夫君去接呢。”
我脑子乱作一团。
多年未见,周绍他喜欢上一个有夫之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