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淮怕江江清醒后继续闹,在她昏迷的时候便将乳娘尸身收敛入棺,江江醒来后只见到一副漆黑的棺木,和一张刻着阿娘名字的牌位。
亡者入土的前一日,江江跪在母亲灵柩前哭的撕心裂肺,想到从此以后再没有一双温暖的手臂拥她入怀,江江难过的像是要死了一样。
她的哭声顺着宫墙传至御书房,对着已逝之人画像默然站立的年轻君王晃了晃身型,耳边无端响起金銮殿前一声又一声的质问,君王不受控制的,踉跄着跌坐进太师椅里。
抚柩起灵,黄土掩棺,数日后发臭,数十日后发烂,而数百日后……躯体化尘融入泥土,死了的人将在这世上慢慢消失的干干净净。
在阿娘最后一丝痕迹从天地间散去之前,江江想再伴阿娘一程。
她遣人跟御前递了话儿,想问陛下讨一道出宫的恩旨,携阿娘灵位返回曲池。
曲池,是江江母亲的故里。
自入这九重宫阙做了天子乳母,阿娘便未归过乡,虽嘴上从没听她提起思念二字,却总瞧见她独上高楼眺望那片生养了她的地方。
活着的时候没有机会回去,死了的时候能葬在旧居,是不是也算另外一种圆满?
不,江江想,或许……不是。
思念是一回事,长驻又是另外一回事。
曲池虽是故乡,可远离皇城,若是教母亲选择,大抵她更愿意留在盛安,留在一仰头就能看见牵挂之人的地方。
她牵挂的人是九五王座上吃过自个儿奶的尊者,而被她牵挂的尊者并未将她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否则的话,又怎么会连她死亡的真相都不肯彻查?
江江替阿娘觉得不值当,她要带阿娘离得远远儿的。
御前的人将话递到天子跟前,天子迟迟没有给出任何回应,江江抱着阿娘的灵位等啊等,等到三更天的时候,寝室的轩窗被人从外间推开,天子出现在她窗外的夜色里。
“什么时候回来?”他问她。
“陛下既不允我做你的皇后,又盼着我回来做什么呢?”江江摸了摸牌位上刻着的字迹,将头轻轻靠在镂空木檐上,“若是在外面遇上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兴许这辈子就不回来了。”
“不许。”窗外的人情绪突然失控,他双手撑着窗栏,目光一动也不动的锁住窗内那个姑娘。
江江装作听不懂,嗤笑一声反问道,“陛下不许什么?”
“朕不许……”夙淮眼眶微红,压着嗓子用帝王特有的命令口吻一字一顿,无比坚决,“朕不许你不回来,更不许你私自嫁人。”
其实江江不过是随口说说,并非真的不回来,杀死阿娘的凶手还稳坐中宫的位置,仇恨未雪之前,她不敢嫁人。
但夙淮将她的话当了真,并因此而生出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巨大的恐慌感。
“江江,”他喊她的名字,声音不可控制的颤了颤,连着语气也软了几分,“你打小便和朕同在一处,吃喝住行皆由朕与乳娘一手打点,宫外叵测人心……你应付不来的。”
闻言,江江抬头,髻上一支玉兰花簪坠着的流苏穗子随着她的动作微晃,“我阿娘死了,陛下也不再是从前的九殿下,这宫内宫外于我而言都是叵测人心,没什么差别。”
她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动容,夙淮望着那张曾日日相对的面庞,突然发现她的神情已不似从前鲜活生动,而今的江江虽也会勾起唇角笑,但笑容却不达眼尾眉梢。
“江江……”
君王还想说什么,只来得及唤出一个名字,剩下的话便被忽而合上的窗户堵在了喉咙里。
这天底下,敢将帝王关在外边的人寥寥无几,江江算一个,面对她的无礼举动,偏偏他连气也提不起来。
最终,夙淮还是应了她出宫的请求,圣旨上只说准她携母牌位回乡守孝三年。
“三年之后若你没回来,朕便要了欢喜的命。”圣旨之外,他如是对她说。
江江出宫那日,正赶上阿娘头七,她抱着阿娘的牌位行至偏门,那里,已早早有一辆马车,以及一个人在等待。
皇后娘娘着一身大红色衣衫,衫子上绣着粉红色的牡丹花,美丽且妖娆,江江看见她,止住了脚步。
江江怎么也没有想到,最后来送她离开的人不是夙淮,亦不是欢喜,而是眼前这个女人。
“听闻你向陛下求皇后之位?”中宫迈开脚步缓缓向前,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近。
江江跪着同夙淮说要当皇后的事不日便传遍了各殿,这宫里的人个个儿都长了一对千里耳,十丈之外的对话丝毫不差的入了他们的耳蜗。
“是。”江江莞尔一笑,坦荡的承认。
“就凭你?”中宫眉头微微上挑,满脸不屑,“不过一个乳娘的女儿,即便本宫将后位拱手相让,这满朝文武也绝不会让你这般身份的人坐上去。”
“巧了,”江江抱紧阿娘的牌位,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娘娘与奴才想的一模一样,若是没有一个像丞相大人这样的父亲做背景,这凤印握进掌心里怕是会烫手。”
江江的话似有深意,中宫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江江一点一点靠近皇后,侧头附在对方耳畔含笑道,“先出宫寻个好父亲咯。”
说完这句话,江江径直走到马车旁拾级而上,车夫拽着缰绳驱马向前时,江江掀开车窗坠着的厚厚帷幕,朝皇城之中某处阁楼撇了一眼,而后移向地上站着的中宫娘娘,目光落在她发髻金光闪闪的凤钗上。
“宋芊芊,这皇后的位置你且好好儿坐着,三年后,你的位置和你的命,我都要!”
马车日夜不停的行了整整三日,才到达曲池。
江江抱着阿娘的牌位随车夫坐在前室,故里的风景迎面而来,打有意识起便住在皇宫,这里于她而言陌生的像是异乡。
车子停在曲池最繁华的长街上,江江抱着阿娘的牌位跳下车,踩着青石板独自朝长街更深处走去。
沿着这条街一直往前走,一步,两步……走够三百六十一步,停住抬头,就会看见整个曲池最豪华的府宅。
白玉为柱,黄金镶边,紫檀漆制而成的牌匾上刻着先皇特赐的“奉公”二字,光是一个门厅,便将主人的财与名彰显的淋漓尽致。
江江缓步走上前,执起门上铜环轻轻叩击了两下,随着敲击声落,一名小童从门缝里探出头来问她,“姑娘找谁?”
“麻烦小哥帮忙通传一声,就说……”江江抿了抿嘴唇,扑通一声跪在白玉铺成的台阶上,“就说江氏之女携母亲牌位求见祖母。”
“江氏?”小童挠了挠后脑勺,不明所以,“姑娘可是找错人了?我们家太太姨娘里没有姓江的。”
“错不了,”江江摇了摇头,坚定的道,“小哥只需到老太太跟前儿知会一声便可,她……一定记得我母亲。”
小童细细打量了江江一眼,见她怀抱亡母牌匾,模样认真不像说谎,撅着嘴巴疑惑的嘟囔了一句,“真是奇了怪了。”
嘟囔归嘟囔,小童还是尽职尽责的前去通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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