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糖水很甜,带着少女口腔的温度,顺着她的唇喂到聂联刚嘴里。
绷紧神经准备抵抗恶心的聂联刚,当糖水入口的时候,他没忍住。
咽下去了!
“小刚你能咽了——”韩秀玲的惊呼声里,全是欣喜若狂。
瞬间,第二口白糖水又来了。
她的唇很软。
聂联刚又没忍住,又咽下去了。
不知不觉,那碗白糖水全喂完了。
聂联刚没忍住,打了个饱嗝。
居然很饱的感觉。
“小刚你打嗝了,你还会打嗝了……”欣喜若狂的韩秀玲捧着他的脸,她的鼻尖几乎是贴在他的鼻尖上。
大颗的热泪又开始滴落在他脸上。
喜极而泣。
聂联刚心里一叹。
想起个四字成语:吐气如兰。
人的嘴里都有味儿,没想到居然还有清甜型的。
人老了,各种器官都钝化了,但他即使老到住进养老院,依然能闻得出同院老人嘴里死灰的味道。
眼前十七岁的青春少女,让他复习到年轻时候的感觉。
可前世年轻的时候,没经历过老了之后会有体臭,也就忽略了青春年少的清甜味儿,以为每个人本来就应该那个味儿。
以为到老也是那个味儿。
年少不识人滋味,不知道人都是会变的,外皮会变,内心也会变。
花季时候的韩秀玲之所以是清甜味的,是因为她还没变,没受污染。
她的身子是干净的,内心也是绝对的纯净。
聂联刚不想恶心了。
也不后悔前世被韩秀玲的不离不弃感动得五迷三道。
别说前世那个童子鸡了,就是现在的自己,明知道她以后会变成什么东西,明知道自己对她有永远化不开的憎恨,但被她喂水的时候,还是会有触动。
也并不恶心。
生理上真实的感受让他终于能够确定,自己,就是重生了。
于1976年八月五号,星期四,农历七月初十,上午九点,重生了。
居然真的要重活一回了,那么,毁了自己和俩儿子人生的恶人,做好恶贯满盈的准备了吗?
包括眼前这个韩秀玲!
“小玲,小刚怎么了——”随着一个焦急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带进一个人来。
韩秀玲倏地直起上身,“二哥,小刚喝水了能咽了还打嗝了!”
二哥?
聂联刚身体一震!
来人的声音那么陌生,可瞬间又是那么熟悉!
他猛的睁开眼,清楚的看到眼前多了一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
二哥,是二哥,他没死,至少现在他还没死。
他是76年冬天死的,现在才是夏末。
“二哥——”聂联刚一把抱住二哥的胳膊,顿时嚎啕大哭。
他终于见到亲人了,在前世想了几十年,到死都再也见不到的亲人!
家中这么多的兄弟姐妹,他跟二哥的感情最亲。
二哥十九岁那年服毒自杀,是聂联刚一辈子最大的痛。
聂联刚大哭,二哥也揽着他嗷嗷的哭。
韩秀玲更是哭。
三个人在草棚里哭得惊天动地,听着有点瘆人。
草棚门口不紧不慢又出现一个身影,站在外面静静观察了一会儿。
最后吐出一句话:“又没死,哭什么!”
转身走了。
聂联刚抬头瞥了一眼,看到了那张满是无所谓的脸。
那是他们的父亲聂振杰,曾经在枪林弹雨当中走出来的人。
也许在战场上见过太多死人的事,早已生死看淡。
其实对于现在的聂振杰来说,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是淡的。
送走父亲那个无所谓的背影,聂联刚转回头,他终于真切的看到了二哥的脸。
二哥的脸上满是泪,稀里哗啦的。
聂联刚抱紧二哥胳膊的手几乎都要抠进肉里去了,呴呴的哽咽着:“二哥你没死,你没死啊……”
“小刚你好了,你好了啊……”
虽然聂联刚知道自己跟二哥的对话驴唇不对马嘴,兄弟俩哭的也不是一回事,可并不影响他见到二哥的无比喜悦。
那是说不出来的幸福。
他知道,不正常的家庭,往往会有不正常的孩子,二哥的死,就是不正常的父亲直接造成的。
好在自己又回来了,又重活了一回,这一世自己绝对不会让二哥再死。
我们这俩苦命的兄弟都要活着,好好的活着,不求大富大贵,但一定要活好,一定要幸福。
达到所能达到的最大的幸福。
到中午的时候,生产队散工,家里人陆续回来,上学的三妹和四妹也回来了。
全是记忆中思念的亲人啊,聂联刚见一个哭一场。
家里人也是一个个喜极而泣,本来对他这病已经不抱希望,想不到他居然挺了过来。
左邻右舍听说小刚病好了,又活过来了,都感到稀奇,纷纷过来探望。
晚饭的时候,母亲给大病初愈的小刚开小灶,用家里仅有的一把白面做了个疙瘩汤,还打上一个鸡蛋。
这可是好东西啊,最有营养了,而且还香味四溢。
三妹和四妹不时瞥向三哥的碗,馋得直咽口水。
“瞅瞅什么!”母亲训斥两个小女儿,“你三哥病刚好,就得吃点好的补补,你俩赶紧吃饭,饿着你们了吗?”
俩妹妹也知道肯定没她们的份儿,只好无可奈何啃着地瓜面饼子,抓起一根咸菜条下饭。
看着围坐在饭桌前的一大家子人,聂联刚还是有一种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自己真的又重活一回了吗?
高大威武的父亲,永远拉着一张脸,似乎全世界都欠着他的。
父亲的旁边坐的是母亲,瘦小,懦弱,唯自己男人的命令是从,遇事最大的本事就是哭,泪水眨眼就来,不等张嘴就先骨碌下来了。
家里一共七个孩子,依次是大哥,大姐,二姐,二哥,聂联刚是老三,底下还有三妹和四妹。
大哥聂大刚1950年生人,今年26岁,他从16岁那年就去了白石岭陶瓷厂,挖黏土。
那是最苦最累的活儿,而且前几年陶瓷厂的工人也吃不饱,很多人都饿跑了,可他咬牙坚持下来。
媳妇也是陶瓷厂的,现在他们一家三口在陶瓷厂住着一间房子。
大姐嫁到了五里之外的坡楼村。
二姐54年的,今年22了。
村里像她这么大的姑娘大多都出嫁了,可谁让她生在一个不正常的家庭呢,看样子还要继续在娘家“老”下去。
二哥57年生人,卒于76年,死时年仅19,可是聂联刚已经下定决心,就是宁愿自己死,也一定要让二哥活下来。
三妹今年12,四妹9岁,都上小学。
大哥不在家,大姐嫁了,现在围坐在饭桌前的,就是一家七口。
饭桌摆在院子里,在院里吃。
即使不防震,夏天的时候家家户户也是在院里吃饭。
家里没那么多小板凳,所以家人有的坐小板凳,有的坐个木墩,而母亲永远坐着她的蒲团。
那是用玉米皮编成的,对母亲来说这个蒲团属于全能型的,吃饭、烧火、干家务,都坐它。
夜色暗下来,桌子中央点上了一盏罩子灯。
所谓的“罩子灯”,也是煤油灯的一种。
煤油是学名,其实农村人都叫“洋油”,管火柴叫“洋火”。
虽然这些东西早已经国产化了,但还是沿袭了前些年的叫法。
罩子灯的玻璃底座很像高脚杯,杯子里盛洋油,杯子上部安一个带灯芯的金属灯头,灯头上四个簧片,夹住一个肚大脖子长的玻璃灯罩。
罩子灯防风,也更明亮,只是较之小洋油灯更费油,一般不舍得点。
一家人吃晚饭,四散或坐或蹲有好多左邻右舍。
中午散工吃饭的时间短,过来探望的还不多,下午散工之后,过来看稀奇的人就很多了。
反而是那个不顾害羞贴身伺候了一个多月的韩秀玲,在小刚病好之后又会害羞了。
跑回家不敢再来。
对于聂联刚来说,不来更好,那个毁了自己和俩儿子人生的女人,恨着呢,看都不愿多看。
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不想再见到,但此时在左邻右舍的嘴里,小玲儿已经成了忠贞不渝的光辉典型。
“小刚的病能好起来,多亏了小玲儿啊,要不是小玲儿拦着不让往下抬,小刚就完了。”
“小玲是个好闺女,我就没见这么能吃苦的,没白没黑一个多月伺候病人,就是过了门的媳妇也没几个能做到这样的!”
“关键是别人想替替她都不让,大刚娘要伺候都不行,她就是怕撒了手别人把小刚抬下去了。”
“能有小玲儿这么好的媳妇,小刚真是有福!”
“那还用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小刚肯定是有福之人……”
没有一个不夸小玲的,羡慕小刚摊上了这么好一个媳妇。
这时候有人就开始提议:
“大刚娘,你看小刚的病也好了,人家小玲这么贴实,是不是先给他俩把事儿订下?
订了就结实了,改了口叫爹叫娘,过来过去的也有个名分。”
大刚娘仰脸看看男人。
聂振杰拉着脸:“有功必须赏,有过就得罚,小玲是有功之臣。
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