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自己的心思多转。
乍一听闻,这个被关在院中长到十二岁的三妹妹,突然被二妹选中,代替她嫁给魏家长子,生出几分探究。
今日纡尊降贵迈入藕香院,便是想瞧一瞧连央是个什么脾性。
如今见了,果然是个卑贱的。
连玉悦提及让连央去替她嫁给魏家子那日,连央应的实在干脆,不曾问对方家室样貌,只怯弱羞涩的提了一句:
“二姐姐知书达理,生的这样好,只怕我粗鄙不知事,不仅入不了魏家公子的眼,还会惹恼了他。”
连玉悦是永安侯府嫡幼女,向来得宠,养的没什么脑子,闻言只是细细打量了连央一眼,满不在乎的直言:
“那魏家子不过是看我好颜色,不论其它,你这张皮子生的却也不错,想来不会轻易惹人厌烦。”
连玉悦不曾将连央放在眼里,连央一番话也不是说给这个脑中空空的二姐听的,她只是目光轻轻扫过跟在连玉悦身边的嬷嬷,这嬷嬷她见过,常年跟在永安侯夫人林氏身侧。
亦是三年前,她十二岁,头一回带她出藕香院院门的人。
那日的雨大的惊人,随着电闪雷鸣,仿佛要将破旧的藕香院都从世间抹去。
可院内却很温馨。
奶娘为她做了一碗长寿面,卧了一个很漂亮的鸡蛋,粗糙的手掌还在她的头顶抚过,告诉她:
“我们小蒹葭又长大了一岁,吃了这碗长寿面,从此以后都平平安安的才好啊。”
连央知道自己不被喜欢,所以才被关在藕香院整整十二年不得出,但没得到过自由也就不会对自己的处境生出过多的怨恨。
甚至在奶娘永远柔和的目光下,连央还保留着天真的柔软。
只要有奶娘在,小蒹葭便会很快活。
可事实证明,被欺辱的人若不能爬起来,便只能被变本加厉的欺辱。
长寿面撒了一地,奶娘被推搡着撞破了脑袋,鲜血流了一地,而她被嫡母卖入了青楼。
在颠簸的途中,连央匮乏的情绪头一回生出了恨,恨那个对她不闻不问的生父,恨那个佛口蛇心的嫡母,更恨她自己。
她怎么能愚蠢至此,一个会将她关在院中整整十二年的嫡母,怎么可能让她好好的活着,她怎么能愚蠢的真在这十二年里,贪图着表面的平和,乖巧听话的从不敢迈出院门?
她分明已经知道了,在关了她那么久以后,藕香院外其实已经无人把守了,她为什么不敢逃出去!
像垃圾一样被扔在涂春楼冰凉的地板上。
是她的懦弱胆小,害得自己无人可依,落到这个任人宰割的下场。
但幸好,幸好林氏对她的厌恶,实在比她所想要深。
费尽心机的为她选了涂春楼,这座在京都,平平无奇,至少达官贵人绝不会驻足的青楼。
为何是名不见经传的青楼呢?
因为即便卖入青楼,她的好嫡母都不愿她上了贵人的榻。
林氏要她一生下贱。
偏偏,在那座青楼,她送了连央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机缘。
“三姑娘,好了。”
素晴的声音让连央收拢回了思绪,那双白日里怯弱如幼鹿的眼中,蕴藏着的汹涌情绪,竟看的素晴后颈一凉。
待再看去,三姑娘分明还是那个乖巧的模样。
素晴是来为她调理身子的,被关在藕香院这么多年,连央身子早已亏损,一身肌肤也浑然不似侯府姑娘的细腻润滑。
年后她要代替连玉悦嫁给魏家庶长子,再怎么样,永安侯府不能失了体面,才会送来丫鬟为连央调理身子。
适才素晴就在她的手上抹了一层厚厚的膏脂,据说这么一瓶融雪霜,在坊间可卖整整一百两银子!
连央在藕香院十五年拿到的月银,怕是连三十两都没有,听闻这个价钱让连央心中好生心酸。
捧起手细细打量了一番,没瞧出敷过融雪霜的手有什么变化。
目光下移,却注意到素晴适才为她抹融雪霜时,不曾用手指触及,只是拿了根木棍挑起膏脂在她手上抹开。
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连央也没指望永安侯府能真的为她精心保养,但想要让她代替连玉悦嫁给那个魏家子的心,必然不是假的。
既如此,这融雪霜想来确是能起到莹润肌肤的作用,但,也许会叫她吃些苦头。
“三姑娘,天色不早了,早些休息,方能早些养好身子。”
素晴言语恭敬,说着便欲退下。
连央叫住了她。
“素晴,今日站在大姐姐身侧的两位姐姐,好生威风呀,你知道那个,杏眼笑着的姐姐叫什么吗?”
连央眉眼弯弯,尚有些稚气的面容藏在半明半昧的烛火中,任谁看了,都只是一个鲜少见人,却又忍不住与人亲近的小姑娘。
“那是银杏。”
“银杏?她可真神气,我回藕香院时,一眼就看到她了,背挺的直直的,脖子也直直的,我没读过书哦,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素晴你知道吗?”
素晴也是连玉和身边得力的丫鬟,是读过几个字的,脱口而出便是,“亭亭玉立。”
四字既出,素晴又不可避免的想起,那她呢?
哦,她当时,是跪着的,弯着脊背,正在给大姑娘捏腿。
连央偏了偏头,似没注意到素晴一瞬间的情绪起伏,乖巧又可怜的拖着腮,“素晴,你好聪明呀,那你说,若是我想要银杏......”
素晴语调平缓,可抢着打断她话语的急切,显得这份平和很是可笑,“银杏是不可能来藕香院的。”
其中的肯定意味,让连央的唇角更翘了些,本就娇浓的嗓音仿佛藏着把钩子,“你们不都是奴婢吗,为什么你可以,她不可以呀。”
“那是不一样的,三姑娘。”素晴下意识的开口,等到她察觉出一阵冷意寂静时,连央已经趴在案桌上,睡着了。
素晴四下打量,欲为连央寻块毯子盖上,眼风一扫,心中却生出一股茫然。
藕香院太冷了。
若还在大姑娘的朝月阁,四下早就点满了银丝碳,将整个朝月阁熏得暖融融的,大姑娘若练字倦了,可以靠在铺着貂绒软毯的美人榻上小憩,而盖上身的锦被也柔软温暖。
藕香院呢?藕香院什么也没有。
空荡荡的屋子,唯一的摆件是一个缺口的白色长颈瓶,其上插了一只梅。
窗子无法合实,因为屋中的碳过于拙劣,熏出的烟雾呛人,合了窗压根受不了,这样的冷,是她一个做奴婢都受不了的。
素晴将连央推醒,“三姑娘去床上睡吧,趴在桌上当心着凉。”
连央困恹恹的垂着眼睫,软乎乎的偎在素晴身上,被素晴搀着回了床。
素晴不曾注意到,连央困倦偎着她时,悄无声息的将掌心热开了的融雪霜覆上了她的手背。
一上床,连央便熟练的摸过冷硬的被衾盖上,将自己缩成一个小团。
素晴推开房门,被藕香院的风吹的打了个抖。
这也是不一样的,朝月阁连开门吹上的风,都比藕香院暖上三分。
恍惚间,素晴好像听见有人问,“有什么不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