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良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列火车上,陈三爷坐在他身旁,笑盈盈地看着他。
铁良一摸脑袋,挣扎起身:“三爷……”
陈三爷微微一笑,示意他躺下:“放心吧,没事了!”
“我们这是去哪儿?”
“东北!”
闯关东、走西口、下南洋,是那个时代中原百姓的求生之路。
爬火车是陈三爷的强项,小时候他就偷摸爬过一列火车,颠簸几百里,又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火车走走停停,历经半个多月,终于在哈尔滨停下,人们纷纷下车,涌向一个叫“三棵树”的地方。
“三棵树”是闯关东之人的聚集地。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不一定能帮你多大忙,至少可以喝口热汤。
这叫相互照应、抱团取暖,早年闯关东的人,有的混得不错,见老乡来了,都会施衣赠饭,有时还会给新来的人安排一些差事,助其谋生发展。
一个叫“七奶奶”的妇人收留了陈三和铁良。
收留,就是直接给饭吃,留在自己府上做事,这种事,一般人不敢干。
虽说都是老乡,但人心隔肚皮,做事最难测,不怕穷,就怕坏。
有的人被人家收留了,不但不感恩,还祸害人家,偷人家的马匹钱财,勾搭主家的小媳妇,甚至恩将仇报,联合东北的胡子夜里抢劫人家,人心黑了,钱遮了眼,什么事都敢干。
所以就有了另外一句俗语: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不是坑蒙拐骗,就是背后打黑枪。
故而,大户人家如果收留新来的老乡,都是反复观察,确定人品无误,才肯出手。
七奶奶年过六旬,气质极好,一看年轻时就是个大美人。
气质这种东西不是三年两载就能历练出来的,那是骨子里的东西。
七奶奶家大业大,祖上同治年间来到东北创业,历经三世,枝繁叶茂,有八个染坊,两个被服厂,最近还参股了洋火生意,有名的大财主。
七奶奶慧眼识英才,眼睛特“毒”,一个人从她面前走过去,她稍微搭一眼,就知道此人几斤几两。
茫茫人海中,她一眼就相中了陈三,当所有逃难的人像叫花子一样从火车上跑下来,抢馒头和米饭吃时,唯有陈三,扶着铁良,不慌不忙地走过来。
七奶奶吩咐下人,给陈三舀了一碗棒子面粥,拿了两个馒头。
陈三没像其他逃难的人那样饥不择食,而是彬彬有理说了一句:“谢谢。”
这让七奶奶大感意外,“谢谢”这两个字很普通,但乡下人很难说出口,他们宁可给你作揖、鞠躬、磕头,也不好意思说这俩字。
七奶奶再次抬眼看时,陈三已扶着铁良坐到一棵大树下,正襟危坐,规规矩矩吃起来。
望着棱角分明、一脸英气的陈三,七奶奶微微一笑,心里有底了。
传下话去,留下了陈三和铁良,让他们在自家被服厂做事。
后来七奶奶才发现,这是捡到宝了,陈三竟然颇具管理才能,被服厂的伙计被他管理得服服帖帖、有条不紊。
陈三爷心下暗道:别说四五十人,就是给我一百人,我也能管得有头有陇,被服厂的工人总比杂技团的人好管多了!
七奶奶非常高兴,同时心里也长草了:这小子不太对劲儿,太过机灵,太有见识,不像刚从乡下走出来的土鳖,虽然这小子反复说自己家里遭了灾,才来到东北讨生活,但总感觉他隐瞒了什么。
某日夜里,七奶奶特地邀请陈三来府上吃饭,铁良也跟来作陪,席间七奶奶突然问道:“陈三啊,以前你管理过工厂?”
陈三爷一愣:“回七奶奶,没有。”
七奶奶一笑:“我见你轻车熟路,厂子的工人很服你。”
陈三爷笑道:“七奶奶过奖了!我以前给东家做过长工,管理过一些佃户,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只要处事公正,爷们儿们自然拥护!”
“嗯、嗯。”七奶奶频频点头。
七奶奶知道他没说实话,但人家不交底,也不好再问,只是这小子眉目放光,说话办事干净利落,典型的当家人作风,惹得人心头痒痒。
七奶奶的丈夫早年过世,留有三子一女,大儿子在国外留学,本意不想回国,二儿子参军,在西北军冯玉祥麾下当副官,也无心商业之事,只剩老幺和女儿。
这一摊子家业,早晚得托付个人,可惜小儿子不成器,是个混吃、等死、熬年纪的**,女儿早晚要出嫁,终归是别人家的人。
如今见到陈三,七奶奶感觉这是天意,如果招他为女婿,他就成了自家人,他无父无母,将来生下孩子也随自家的姓,两全其美。
七奶奶夫家姓程,女儿叫程秀秀,石佛镇有名的大美人,早年被七奶奶管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后来争着吵着要去北平念大学,七奶奶拗不过她,让她去了。
这个丫头上了半年就回来了,七奶奶问她为什么,她说没意思。
“没意思?”七奶奶都惊呆了,“我花了这么多钱把你送进去,你一句没意思就回来了?”
程秀秀道:“就是没意思嘛!国文系的老学究啰里啰嗦,烦透了!”
七奶奶一愣,咯咯笑开了:“是你太笨,跟不上课程吧?”
程秀秀脸一红:“我才不笨呢!天天叨叨那些腐臭文章,有啥意思?依我看,读书救不了国,还是实业救国,我还是适合做买卖!等以后咱家买卖做大了,我联系北平的大军阀,军需处的被服都让咱家提供,那才叫威风呢!”
七奶奶大笑:“能把自己笨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我闺女真威风!”
程秀秀扑哧笑了:“娘,我回来了,你应该高兴才对,我差点就见不到您老了!”
“啥意思?”
“执**的人天天找事!我和同学们去**,人家拿棍子抡,幸亏我跑得快,否则就回不来了!”
七奶奶怒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吗?碰到什么**的事,你千万别掺和!”
“您说得倒轻巧!大家都去了,我不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巾帼不让须眉啊!”
七奶奶眨眨眼:“我发现你上了两天大学,说话一套套的了,敢和我顶嘴了?”
程秀秀笑道:“这叫物极必反!”
“什么?”
“娘,你以前就是把我管得太严了,我只能假装听话,不装不行啊,你揍我啊,直到我十六岁,您亲口说了,女儿大了,打不得了,再打会被人说闲话,我才解脱。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女儿大了就打不得了,现在终于明白了!”
“你明白啥了?”七奶奶问。
程秀秀咯咯一笑:“娘,您明知故问!女儿大了,除非偷汉养汉,没出阁就跟野男人睡觉,否则再没什么值得娘拳打脚踢的事儿了!”
七奶奶骂道:“不要脸!”
程秀秀又是一笑:“娘,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这点事儿,难道只能做的,不能说的?”
“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