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医馆来人说江琬来了，谢时渊不动声色地从众多案卷中抽离，明明很在意还要装作不紧不慢地走到前院。
他来时恰好听见江琬直截了当地拒绝谷神医，以为她平等疏离每一个人，正暗自庆幸自己其实没那么讨厌，便听见了江琬那句“师父在上”。
讲个故事就答应了？
谢时渊心里不爽，瞧见谷神医那个老头只顾着乐却不去扶江琬，忍不住咳嗽一声并饱含怒气地提醒了句。
见他来，谷神医虚扶起江琬乐呵呵道：“谢大人，这聪慧的女娃娃可算答应当我的徒弟了。我就说她面若观音、心怀慈悲，哪有你说的那么可怕。”
“哦师父，谢大人他如何说我来着？”
“他呀说你这女娃娃长得漂亮脾气却不小，还是个小心眼，一点小事就记恨很久，完全没有世家小姐的豁达宽容。还有啊……”
“够了！”谢时渊越听心里越发慌，赶紧出言制止谷神医的口无遮拦。这臭老头，回头他就把他埋在桃花树下的酒挖出来倒河里去，“谷怀素，我何时和你说过这些！”
江琬睨向谢时渊：“说过便是说过，我又不是很在意，谢大人何必如此小心眼反过来怪罪我师父。这样大的脾气，倒是和当日的谢家大小姐一模一样，莫非是英国公府的家传？”
瞧瞧这嘴毒的，谷神医偷瞄到谢时渊敢怒不敢言的模样，确定江琬这徒弟他是收对了。“行了女娃娃，你再说下去只怕回头谢大人就该把我赶出京城了。”
这对才相识的师徒竟然联手对付他，谢时渊几次欲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暗道今日出门该翻黄历。
瞧见他这副哑巴吃黄连的模样，江琬忍俊不禁：“谢大人，如今你我也算两清了。”
谢时渊偷瞄到她的笑颜，心头一滞。
医馆后院，春草安心休养了多日，脸上也有了红润。瞧见江琬来看她，她忙不迭就要下床。
江琬拦住她，轻声问伤势好些没，这几日在医馆住得可习惯。
“多谢江小姐关心，我的伤好多了。当日我受小姐之命以死诬陷江小姐，江小姐不计前嫌救了我，公爷又拿回我的卖身契还我自由。如此恩情，便是几生几世春草都难以回报。”
“不需要你回报。”江琬抬手替她整理额前发丝，温柔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受这样的苦。以后，我希望你能做一个快乐无忧的姑娘。如果寻到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就嫁给他、生几个孩子。如果不愿被拘束，也有足够的勇气走遍天涯海角看遍世间美景。”
江琬描绘的未来，是春草连想都不想的。她眼前仿佛出现一望无际的草原，也可能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或浩瀚无垠的星空。
总之，她是自由的。
江琬走出厢房抬头去看被浮云遮挡了一半的暖阳，这一世她也一定会是自由的。
阳光将江琬包裹，她闭上眼感受初冬的风从耳边拂过，那风尚未变得冷冽甚至还有几分温柔。她幻想自己是鸟雀，展开翅膀欲乘风而去。
这一幕都被站在阁楼的谢时渊尽收眼底，他抬起手与江琬共同感受风的浪漫。
这一刻安静、平和。
可片刻的宁静很快就被打破，前院突然传来喧闹声，随着风飘来的还有浓浓的血腥味。江琬下意识朝前院疾步而去时突然一个趔趄，谢时渊瞬间从阁楼飞身而下及时扶住了她。
灼热的手心穿透布料熨帖了江琬的手腕。
两人只对视一眼各自后退半步，乍听见一声“谷神医何在”，猜到前院一定发生了大事一齐前去。
三四个人浑身浴血地躺在地上，有一个似乎已经没了呼吸。
见派出去查案的手下如今死的死、伤的伤，谢时渊怒气上涌、目眦欲裂。一个离他最近的强撑着一口气说：“大人，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五九救出来，私售皇田的账本放在哪里只有他知道，快救他！”
将死的那人浑身是伤，能看见的就有刀伤、鞭伤甚至还有火烙，全身上下竟然没有一块好皮肉，凑近了居然还能闻到肉焦味。
“大人，谷神医又不见了。”
谢时渊只觉口中干涩，望向江琬正欲开口相求，她却像阵风似的经过他面前径直扑向五九，强忍着对肉焦味的害怕为他医治。
她顾不上男女之防小心剪开已经和皮肉粘连在一起的衣服，勉强在血污中辨别穴位再施针。可当落下第十三根银针时，五九突然喷涌出一口黑血，全身暴起虬枝般的青筋，那青筋之下居然还有虫子似的东西在蠕动。
江琬的手一顿，无奈地抬头望向谢时渊摇了摇头。
“五九！”谢时渊跪倒在五九身边紧握着他的手，“五九你忘了吗，你媳妇怀着孩子还在家等你回去……”
眼见五九的呼吸越来越弱，江琬不再迟疑，“我有一套针法，可以让将死之人回光返照片刻，但后果是全身筋脉爆断而亡，非常痛苦。”
“不行。”谢时渊非常费力地吐出两字，“我不能让他连死都如此痛苦。”
濒死的五九突然抓紧了谢时渊的手，被血浸湿的双眼也睁开了极其细微的缝隙，因为舌头被拔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谢时渊明白五九的意思，可这对他而言做这个决定太难了。
“啊。”五九的身体更加剧烈地抖动着，筋脉中的蠕动也随之加快。
江琬突然一把将他推开，手捻银针幻影般快速落在五九的死穴上，以逼迫这具将死的躯体在须臾间爆发出所有的气血。
五九的神情倏然变得安宁，他用尽气力在谢时渊手心写字，最后一个字甚至来不及写完，突然就像布帛被撕开变成四分五裂，惨死在众人面前。
谢时渊双肩下垂，整个人的魂似乎也跟着五九远去。
过了好久他才有力气低头，看到手心写着“老公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