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苟延残喘,江闻璟简直要被气笑了,胸中憋火,脸上却还要端的一副面无表情毫不在乎的模样。
其实是有几分滑稽的,他在战场多年,见惯了生死,被迫着长大,但说到底还是被父兄庇佑着的好。
他没有失去过什么,就算淑妃死了他也只是知道消息,并不知晓其中的颇多过程以及淑妃去时的模样。
宁轻霜猜测,江闻钰肯定同江闻璟说淑妃走的安详,没有痛苦,所以江闻璟面上看着是成熟稳重了不少,但是骨子里还是那个张狂的七殿下,这不,得不到顺心的答案就开始生气了呢。
不过宁轻霜并不打算提醒他,他们早已经是陌路,两两相望,唯余失望,况且,她要的便是这孩子气的江闻璟,若江闻璟当真变了,她反而不知道该怎样做了呢。
这戾都教会宁轻霜的不过六个字:拿得起放得下。
为这六字,她也算倾尽所有,况且这七殿下她从未拿起过,又何来的放不下呢?
江闻璟并不知道宁轻霜心中所想,还以为自己装的不在乎毫无破绽,看着眼前人慢吞吞的脚步暗自得意。
他悄摸着跟上,不远不近,总是隔着两个人的身形,宁轻霜自是知晓,却也没再做阻止,他喜欢跟着便跟着吧,这会儿跟的紧,往后说不准是要恨死她的。
可恨便恨吧,恨总好过别的,恨能让人死,也能让人生,她宁轻霜就是靠着恨才活到今天的。
江闻璟亦步亦趋的跟着,小贩吆喝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他突然就想起从前。
从前他和宁轻霜那是旗鼓相当的顽劣。
皇宫被搅得天翻地覆,两人也觉得不新鲜了,于是偷偷溜出皇宫,闯了祸后在戾都的大街小巷被地痞流氓追着跑,脸上蹭的灰扑扑一片,衣袖被扯成了破布条挂在身上,像逃难的灾民。
他们从来没有那么狼狈过,可是好开心啊。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的惨样,一边往皇宫的方向跑,一边忍不住看对方一眼,然后就笑,捂着笑到疼的肚子又去推搡对方,就这样你回头看一眼我回头瞧一眼,凡是他们走过的地方总也安静不下来,他们也从来不会弄丢谁。
他那个时候同宁轻霜吵架,最常说的就是:“等你嫁给我了,我一定要纳好多小妾气死你。”
往往会挨一顿打,北凉的小郡主揍起人来半点不手软,江闻璟看她是女子,不敢动手,所以次次鼻青脸肿。
有时候宁轻霜也会为此受罚,从而泪眼汪汪的瞪他,好像他犯了什么弥天大错。
江闻璟看不得她哭,从那之后再挨揍都会护好脑袋,宁轻霜再也没有被罚过,自始至终,他也没有说过不娶她这种话。
江闻璟兀自停下脚步,不知道宁轻霜有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不过她始终都没有回过头来,江闻璟心里闹腾的欢声笑语冷却下来,宁轻霜已经走出老远,他瞧着那道素白宁静的身影,和心里那团火红怎么也对不上号。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他被困在一场梦里,不愿醒来。
——
果真如宁轻霜说的一样,过了几日,戾都又开始下雪了。
这回雪下的比上一次大,那积雪只一天便堆到小腿以上,宫人须得一刻不停的清扫,单是一个下午江闻璟就听说已经冻死了好几拨人,不过江闻钰拘着他瞧卷宗,所以没有看见那景象。
隔了这么多天,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再未见过宁轻霜,醒了便到江闻钰跟前做事,听话的很。
江闻钰自是高兴,眼角的褶子都笑出来一些,心想自己这个混球弟弟是真的长大了,可还没等高兴多久呢,江闻璟就让他笑不出来了。
那时江闻璟端了杯茶,不怕冷的站在门口赏雪,江闻钰觉着抱着暖炉都冷,可偏偏江闻璟像是没知觉似的,那雪飘到他眉眼间也不动作,像个傻子。
江闻钰这么想,便也就真这么说了。
像傻子的江闻璟偏这回没同他计较,过了好一会儿,江闻钰听得他低低的问:“怎么就通敌了呢?”
怎么就通敌了呢?
这是他从未问出口的问题,不问,是不敢。
他不敢承认是自己敬爱的父皇一纸圣书屠了北凉全族,也不愿意去想,宁轻霜对他有几分怨,几多恨。
江闻钰手里还抬着半卷没看完的卷宗,江闻璟的话将他钉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错了,淑妃也错了。
当年宁轻霜初来戾都之时,就不应该带着江闻璟去见人,就该把两人隔的远远的,不该有交集的。
又或许那桩婚事自小就不该定下,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大抵是孽缘吧,斩不断理还乱。
江闻璟还等着回答,黑沉沉的眼眸看着江闻钰,是有一些威压的,再怎么孩子心性,他也是大梁的少年将军,不败战神,踏着尸山血海才回到戾都,现在那双看多了死人的眼睛就那么定定的看着江闻钰,像一只觅食的红隼。
江闻钰叹了口气,总要长大的,他不能护他一辈子。
“依你看,北凉王为何通敌?”
他还尊称一声北凉王,不过也只能私下这么喊了,明面上,那可是要杀头。
江闻璟就那么看着外面纷扬而下的雪花,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因何故,真的重要吗?”
江闻钰摇摇头,笑了一下,兄弟两人便也无话可说了。
因何而通敌,哪里重要呢,重要的是,皇帝要他通敌,他不得不通敌。
人总是要长大,宁轻霜成长的代价,是整个北凉的覆灭。
那他呢?
戾都这场雪下的极久,积雪堆的越发高,江闻璟平日住在宫外,江闻钰怕他冰天雪地的冻病了,于是摆摆手让他在府里休息几日,不必再进宫去,他乐得清闲,欢欢喜喜的应下了,可等真得了空,又寂寞得紧。
这府里的人都是江闻钰找的,脸生的很,大抵都是宫里出身,十分懂规矩,自然也就惧怕主人家。
何况江闻璟还是七皇子,府里的人见了他都低眉顺眼的,说话也是细声细气,拿他当佛爷供着哄着。
江闻璟天性顽劣,小时候不是被江闻钰欺负就是被先皇后教训,后来又多了个宁轻霜嘲弄他,再不济也是在军营那种地方和一群兵痞子拼酒吃肉,哪里受过这种冷清呀。
只在府里安生呆了一日,他便呆不住了,找来福罐,说是要去郊外的庄子避避寒。
郊外避寒,天大的笑话,偏还不敢有人忤逆。
这福罐本来是情玉楼里的伙计,可是不知招惹了谁,被打了一顿后扔了出来,恰巧被江闻钰捡着了。
时间一久,江闻钰瞧出这人虽然油嘴滑舌,但是戾都大小事情就没有他打听不着的,惯会拉拢人心,于是心念一动,安排人住在了宫外的庄子上,对外说是聘的管事,明面上打理着几家庄子,其实私底下可是有个不小的组织收集消息呢。
江闻璟一回来他就将福罐送了过来,说是管家,其实是心腹也不为过,他江闻钰贪心自私,但就这么一个血亲弟弟,自然什么都得给最好的,若是江闻璟出了半点差池,经年之后,他怎么有脸去见淑妃啊。
福罐虽然是江闻钰送来的,但是到江闻璟府上那一刻就知道自己的主子到底是谁,他是个聪明人,所以江闻璟做事也不避着他,要去郊外的庄子住这件事自然也是交给他做。
他是个人精,心思稍稍一转就知道江闻璟那点隐秘的心思,算盘一拨,便安排行程了。
去的也不是别处,正是淑妃生前住的那所宅子,别人问起来也好解释,就说七皇子思母心切,对昔年不能守在母亲身旁尽孝有愧,所以过去住上一阵子,聊表心意,既尽了心意又不会落人口舌,实在是一举多得。
当然,真正的原因还是因为那庄子旁边住着宁轻霜。
明明才说好要撇清关系的,可过了没几天呢,江闻璟又找上门了,实在是愁人。
“姑娘,那位都已经来过好几趟了。”
屋里地龙烧的旺,宁轻霜手里却仍旧抱着个小暖炉,素月站在她身边,热的额上都隐约冒出汗珠来,顺着宁轻霜的视线看过去,那位她只见过两回的七殿下在不远处踱步,那么大的雪也不好好穿件袄子,就那么走来走去,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想不惹人注意都难。
宁轻霜又看了几眼才对素月说:“他不进来,我们就当没瞧见吧。”
素月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她虽然是宫外找的丫头,但是也听说过一些自家姑娘和那位七殿下的事。
听闻她家姑娘从前对那些达官显贵骄横任性,可是对百姓却大方的很,行事颇有一番女侠风范,是戾都最明亮的太阳,而那位七殿下,曾经是宁轻霜的未婚夫婿。
素月依言退下,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远处的江闻璟。
这位七殿下是大梁的战神将军,年纪轻轻就已经战功显赫,兄长还是当今太子,不管从哪方面看,这应该都是少女仰慕的对象,可是素月看他,只是想透过他看到昔年的宁轻霜。
她跟在宁轻霜身边也快两年了,见过她很多模样,脆弱的笑着的,只是没有一个能与传说中的北凉小郡主对上号,那团火红的太阳,在照亮过很多人后,悄无声息的陨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