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晴又开始做这个梦。
梦里依稀有铃铛的响声,青草的味道,她迷迷糊糊躺在一个帐篷里。
撩开门帘望出去,潮湿的雨夜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亮着。
突然有一双带着温热的手,蒙住了她的双眼。
她的后背突然落入一个滚烫的怀抱,身后那人赤裸的上身与她贴得好近。
他喷出的鼻息吹起了她后颈上的鸡皮疙瘩,她鼻间的青草味里混入了淡淡的檀香味。
她情不自禁地莞尔一笑,想要说出那个无数次盘桓在她脑海里,轻抵在她舌尖上,刻在她心底的名字。
但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后脑突然袭来一阵剧痛,顷刻间这宁静的梦就像那被碎纸机粉碎开来的纸张,只有纷纷扬扬的碎片和无边无际的黑暗。
席晴是被一阵剧烈的头痛拉扯着醒来的,她醒来的瞬间,看着天花板有一瞬间的恍惚。
而这阵恍惚没有维持多久,就被一个清脆的童声打断了。
“妈妈……”随着这声呼唤,一只小小的手轻轻拍了拍她胸口,好像要为她赶去梦魇,“你又头疼了吗?”
席晴一愣,便看到一张刚睡醒的小脸。
那眼里尚带着惺忪的睡意,但又透露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担忧。
他的瞳孔,是极其深重的黑色。
她被这双眼睛深深望着,那随着噩梦加快的心跳就渐渐平缓了下来。
“妈妈没事。”她听到自己轻轻地说了一句,然后摸了摸小男孩的脸。
那是一张除眼睛外与她五官极其相似的脸。
如果让席晴回答知乎提问: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二十八岁是怎样的体验?」
她大概会回答:
「谢邀,昏迷时长五年半,已醒半年。不仅二十八,部分失忆,还冒出个五岁的好大儿,到现在还没适应。」
*
海洋馆内。
“妈妈,这是什么鱼。”小男孩被抱着,指着玻璃里自在漂浮的水母。
“是海月水母,不是鱼。”席晴看了看旁边的说明牌。
“好漂亮,就像海里的星星一样。”小男孩目不转睛地看着水母。
“小叮当很喜欢星星吗?”席晴问。
那映着灯光的水母,倒映在他漆黑的瞳孔中,就像夜空的星星。
她似乎有些留恋这样的场景,她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不管她一觉醒来外面的世界如何巨变,海月水母还是她十八岁时见过的样子。
又或许是因为,儿子这一双装下星空的眼睛,让她觉得莫名地怀念。
“妈妈,我想去玩海洋球,可以吗?”
看了一阵水母后,小男孩突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席晴看了看场馆的指示牌,到水母这个区域为止,后面至少还有一半的观赏区。
“还有一半没看完呢,不看了吗?”
“下次再来看好啦,我已经看到最漂亮的了。”
小男孩露出满足的笑容。
席晴听到这话,忍不住打趣:“哎呀,你怎么知道那是最漂亮的,说不定后面有更漂亮的。”
“水母就是最漂亮的。”
小男孩非常笃定地说着,让席晴愣了愣。
不知为何她的脑海里闪过一句话,好像是自己的声音。
“你是我的最爱,这辈子都不会有更喜欢的了。”
她轻轻摇了摇头,把这句奇奇怪怪的话赶出了脑海。
人生有一辈子这么长,人怎么会轻易说出最爱两个字呢,她淡淡地想。
但这么想的时候,她又觉得有些难过。
*
小男孩在海洋球里玩耍,席晴在一旁拿着手机抓拍。
看着定格在手机上的画面,席晴很难想象,距她与自己的亲儿子认识,才刚刚过了半年。
她想起刚从植物人的状态昏迷过来时的场景,那时的她以为自己只是在高中暑假不用写作业的晚上做了个梦。
结果梦醒,爸妈含着泪抱了她很久,她才知道自己已经二十八岁,大学毕业六年了。
在大学毕业旅行回来的路上,她出了严重的车祸,当了五年多的植物人刚刚转醒。
这已经是小说般的情节了,但后面的走向就变得惊悚了。
因为不一会儿,一个小男孩突然摸着她的手,轻轻喊了一声妈妈。
这声妈妈让她浑身战栗,因为受到的惊吓太大再次光荣地昏迷了过去。
花了很长的时间,席晴才接受了自己已经是孩子他妈的事实。
DNA都不用验,那小孩简直跟她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除了那双沉静的双眼。
可她没有体验过怀孕到生产的过程,因为那些都是在她植物人昏迷期间发生的。
据说,她车祸送去医院的时候,已经怀孕两周了。
但这个孩子的生命力是那么顽强,居然强烈的撞击之下都没有流产。
如果贸然流产,或许又会对当时的身体造成伤害,所以席晴的父母选择留下这个孩子。
他们当然也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消化这件事。
从没谈过恋爱的女儿突然怀孕,这个冲击本身就足够爆炸性了。
但因为中间隔了一场车祸,让这件事反而变得没有那么不可原谅了。
*
“妈妈!”儿子的呼唤将席晴飘了很远的思绪拉了回来,她笑了笑,向他挥了挥手。
她看见游乐区的儿子拿起一个球,想要投进前面的筐里,但因为角度和力量的关系没有成功。
其他的孩子,总会被各式各样的新东西转移注意力,投几下投不进也就作罢了。
但他就在那里捡起一个又一个球,一次又一次投着。
这样子,像极了她做题的时候。
好听点说这叫钻研,难听点说叫钻牛角尖。
高中老师说,做题的时候,遇到不会做的题可以先绕过它,把后面的题全部做完后再花时间在那些题上。
如果时间不够,也不会损失太多。
但她好像就很难放弃一件事。
遇到那道怎么也不会做的题,她就是要卯足劲跟它死磕到底。
席晴看着儿子坚持的样子,心想,血缘真的是个神奇的玩意。
但出来一起吃饭,看着儿子坚持地把自己碗里的青椒一个个挑出来的时候。
她又默默心想,血缘到底他喵的是个啥玩意。
哦,他喵的这个词还是她新学习的网络词汇。
毕竟一下子丢失了将近十年的时光,要学习的事情实在太多。
比如以前,社交明明用的是QQ和短信,现在突然出现了一个叫微信的东西。
比如她高中的时候,手机流行的还是诺基亚的N95,而如今提到N95别人只会联想到那是一款口罩。
至于手机,已经智能到堪比电脑了,她刚醒来时觉得自己像个远古人穿越到了现代。
她原来的号码因为长期欠费已经被注销了,因此索性就重新办了个新号。
企图联系她的,在QQ上基本都能找到。
而不联系她的,她好像也没有再去联系的必要。
眼看着儿子把最后一块青椒挑出了碗,席晴叹了口气。
不知道这不吃青椒的性格到底随谁,他们家可各个都是青椒爱好者。
要么是基因突变,要么就是遗传了那个不负责任的烂人爹。
席晴一边想着,一边又把一块青椒夹进了儿子的碗里。
“妈妈……我不想吃青椒。”
儿子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一丝恳求,竟然让她忍不住有点心软。
她把目光转移到他的嘴上,定了定神,继续说:
“饮食要均衡,不然长不高哦,就吃一块好不好?”
席晴正在和儿子商量的当口,却听到一声不确定的呼唤:“席晴?”
席晴转过头,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
那是个看上去很明媚成熟的女人。
女人一身休闲的装扮,一头大波浪配上她那艳丽的唇色,奇妙的组合散发着一种特别的魅力。
女人看到席晴转过头之后笑意更盛。
“真的是你啊!”
她快步走过来,越走近越确定眼前的女生就是她的大学学妹。
但她还没来得及有所表示,却看见席晴的旁边露出一张小号席晴的脸。
那个小号席晴用清脆的童声问道:
“妈妈,这个姐姐是谁啊?”
这一声让她定在了原地,如遭雷击一般不可置信,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卧槽,你儿子都这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