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是太傅之女,父亲是当朝太子的老师。当年禹王叛变,父亲将我与太子秘密送往祝苓山,而我的父亲,以及叶府上下一百三十七人为护太子被禹王灭门。
后来,禹王叛党被抓,政局渐稳,太子被送回东宫,他说他会来接我。
可是,我转手便被送进了妓院。
我逃跑了,一直往南,颠沛流离,差点冻死在一个寒夜里。
我命大,活了下来。
1
佛说:“会者定离,一期一祈。”
我已经不记得是多久以前了,只模糊地忆起那夜大雪纷飞,破絮般的雪浸湿了我的眼。
冷冽的风似把把尖刀剜着我的肉,纯洁的六瓣花落在我脏兮兮的身子上,引出了点点的红,我太冷了,以至于多年后再回想起,依旧刺骨。
漫天的雪花飘飞在空中,墓丘山上一片白茫。我赤着脚在雪地里踩出一个又一个脚印,或深或浅。
我躲进了附近的义庄里,这个义庄小极,比皇城的任何一家铺子都小,可它很暖和。离禹王叛变已经过去了三个月,起初,我还盼着他能来寻我,可是他没有,那年我七岁。
推开那扇陈旧渐朽的木门,里面陈列着一排排方盒子。我盯着那排方盒子愣愣出神,我想起我的阿爹阿娘,当初他们也是躺在这种地方,冷冰冰,唤不醒。我踮起脚,努力去够敞口的边缘,却够不到。
我泄气地垂下冻肿的手,低喃道:“瞳儿想你们了。”
顺着棺材,我走向一尊像前。那像不似祝令山佛寺里的那尊毗卢遮那佛慈眉善目,反倒凶恶得紧。
月光透过瓦砾间的缝隙洒在像上,眼瞳突出,獠牙利齿,极其可怖。我吓得后退了数步,回首望了望被风吹动吱呀作响的木门,蔫蔫地走回来,靠着铜像坐下。
后来,我才晓得这是尊冥王像。
月亮浮出了层云,正当空中,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雪停了。
那一夜,我梦见了冥界,才发现原来那里其实很美,八百里的曼珠沙华,三千里的忘川河水。奈何桥上,一人独立,似梦似幻。
我想去触他,却触不到。
当我再次醒来,眼前已经不是那尊可怖的铜像,而是薄薄的素色床帘。我的手触到这锦绣罗帷时,又倏地缩回,起身便瞧着床帘是否被我弄脏。这次我才发现,素日污秽的手,此刻已被洗净,抹上了药膏。
这,又是被人捡回了家......
他找人替我洗净身子,为我换上新装。
我侧过身,透过层层纱帐,隐约看见了那人形状,若琼枝一树,孑然孤傲。
我心道:这人生得肯定极美。
大抵是听见我的动静,他望月的眸子落在我身上。明眸似水,仿佛能穿透这层叠的罗纱。
晚风入寒,拂乱这轻纱罗帐。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
我掀开被子想要下榻,才发现这床来这般高,两只小脚在空中扑棱两下,“咚”的一声闷响,跌了下来。
冬天的地是冰冷的,我似乎感受不到或许是冻惯了吧。我着了魔似的,掀开一层又一层的纱。
可当他与我只剩一层纱布之际,我停下了。
透过薄纱,我抬头望着那人的轮廓,望了许久,这人生得真好看,比璟哥哥还好看,高挺的鼻,深邃的眸,还有一张薄唇。
可我记得,老人经常说唇薄的人多薄情。
璟哥哥也是薄唇。
最后,我只留下句“谢谢”,便转身走向门去。
“去哪儿?”他的声音真好听,宛若三月的春风,暖暖的,裹挟着点点清香。
我转过身,朝那人深深鞠了一躬,“公子大恩大德,小的无以为报,来世当牛做马报公子惠赠。”
我尽量学着市侩小人的嘴脸,我早不是藏在深闺的小姐,礼仪修养在这颠沛的三个月里消散。可我宁愿是个小乞丐,也不愿意再被当成小猫小狗似的被人丢弃。
“呵,你不过芝麻大点儿,怎么就这般圆滑世故?”那人粲然一笑。
他的谈吐告知我,他不是那群市井小人。
“何谈来世,不若今以身相许?”
什么?未曾想这人衣冠楚楚,却如那秦楼楚馆的嫖客一般。
我心中郁结,秀眉微蹙,当真这般命苦?
“傻丫头,这山中寂寞,留下来陪我可好?他日你若想走,我也不拦你。”淡如清茶的嗓音窥不见悲伤。
若干年后,我才知晓,他也是被拋弃的孩子。
“好。”
2
十年后——
我未曾想,我这一陪便是十年。
那人名叫黎檐,是姑苏黎家的小儿子。听说,十二年前,黎府走水,这场火,焚烬黎家大半家业。一道士言,黎氏子檐,命带怨气,实属大凶,应远抛荒山,方可安然。
因此,年仅十二岁的黎檐被自家人遗弃在墓丘山。可是黎家毕竟舍不下这个小儿子,便在墓丘山上设置了一处别院给黎檐。可人人都惧黎檐的命数,不愿服侍他。索性,他一人留在墓丘山上,岁岁年年,子然一身。
墓丘山下——
南襄画坊内,少女端坐室内,长发以一根淡绿色发带轻轻挽住,一袭柳色长裙,提笔挥墨,潇洒自如。许是太过入神,柳衣上缀出点点墨花也不知,容色清丽,粲然生光,仿佛不在作画,已是画中人。
炉香灰落,墨迹未干,画作已成。
“甄老板,我先前那些画加上如此一幅,你可满意?”
我轻轻将墨笔架起,缓缓起身。黎檐是天生的书画家,笔墨丹青,这些年他将我教的很好,在这边也算是小有名气。
甄老板迎上去,墨香扑面,好一幅山水画山虽无言,然非无声。雨中山色,浮动着轻纱般的云影。
“妙!妙!妙!”
甄老板拍案叫绝,又想起先时画作,
“叶姑娘,此画虽妙但缺了份灵气,倒不如那几幅画作。在下虽是个商人,但也懂几分画,敢问姑娘,作画者何人?”
我委婉一笑,“甄老板莫要为难我,我师父不愿泄露姓名。”
这些画多是黎檐所作,黎檐的画技超绝,可世人又避于他的厄命,只得托人转卖。
“也罢,也罢。”甄老板也不愿强人所难,“你先在这里挂摆着,待有客人购下,你我三七分成,如何?”
“成交!”我展颜一笑,满心都是想如何向黎檐讨功。
我漾着笑容出了画坊。偏是天公不作美苍穹的雨绵绵地落下,由柔转急,雨落在瓦砾青石上,溅起一朵朵水花,笼出一片薄烟。先时雨稀,我本想冲一冲,却不料急雨匆匆我只得躲进附近的佛寺中。
朦胧之中,我推开一扇门,那里供奉的是一尊毗卢遮那佛。我抬头仰望着这尊佛像,轻轻笑了一声。
西乾二十九年,禹王谋反,牵动大半朝廷政局动乱,内廷不安。时太子璟年幼,孝瑗先皇后恐太子安危,将其交付太子太傅。
那一日,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不过一件灰色的小厮衣裳,静静地立在那里,也是丰姿奇秀,给人以高贵清华之感。
父亲叶谦拉过我,缓缓走近萧璟,俯身对我道:“瞳儿,这是太子殿下。”
我怯懦懦躲在父亲身后,只敢偷偷瞄一眼对面的少年。
“唤我璟哥哥吧。”少年走近,蹲了下来与女孩齐平,漾起令人炫目的笑容。
许是少年的笑容太让人心动,我从父亲身后探出来,软软地唤了句:“璟哥哥。”
可是当时的我不知道,萧璟的到来,为我后来的颠沛流离张了本。
西乾三十一年十一月,禹王攻入京都。叶谦亦知,若继续留太子于叶府,多有危险。为此,父亲深夜将萧璟与我送往祝苓山。
“瞳儿不要怕,父亲会回来接你的。”
我只模糊记得父亲的那句话,还有临别时母亲决堤的泪水。小儿烂漫,未解其意,只是以为平日自己太过无赖,惹恼了父亲,便让我留在佛寺里养养性罢了。
“璟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呢?”
萧璟低眸望着我,“很快的。”
佛寺里供奉的是一尊毗卢遮那佛:以金刚庄严为际,依种种色风轮所持莲华网柱。毗卢遮那佛是娑婆世界的佛,是释迦牟尼的重生。
重生......
同年十二月,我偷偷溜回叶府。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我的心猛地一滞。我颤巍巍地跑到后院的小洞,钻了进去。不见灯火,一片灰暗。
我慌张地走在路上,脚步匆匆,被绊倒在地。借着星光,我才晓得她身旁的是一具尸体。我浑身颤抖,半张着嘴,不敢发出叫声。
父亲,母亲......
我抑住心中的恐惧,继续前行,于厅堂内寻得父母的尸体。
“阿爹......阿娘......”我跪在地上,断断续续地唤着。素净的手缓缓抚上叶谦鲜血淋淋的脸,满手的血。
我的父亲,最体面的父亲,如此寒碜倒在地上,再也醒不过来了。
眼泪一滴一滴地从眼眶里掉出来,我不愿擦干,也不愿停止哭泣,战栗着发出小兽哀鸣般的哭泣。
夜深露重,我又回到了祝苓山,一身血污,双眼失神,“璟哥哥,我没有家了。”
“我还在,璟哥哥还在。”
西乾三十二年,禹王战败,太子被接回东宫,而我仍留在祝苓寺中。
“等我回来。”萧璟扶着我的额,柔声道。
我唯诺地点头,“好。”
萧璟走了,结束了他三年的逃亡生涯。那日,我站在山头,望着那点玄色身影一点点化小,直至不见。
再后来,他还是没来。
我等了一年又一年......
怎么过了十余年,又回到了原点。
我缄默着仰视着这尊佛像,耳畔响起那人的话——
“瞳儿,在这里等我,等我回来!”
骗子......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浸入发丝。
偌大的佛寺里,隐约浮出一人急促的呼吸。
“瞳儿。”
那人默默地从佛像身后走出来。
是他,他来找我了。
3
我的瞳孔微微放大,视线缓缓从佛像移开,落在他身上。
不会的,不会的,他不要我了,十一年前就不要了。
那人的脚步越来越近,近到我躲不开。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泪珠,仿佛是留念那洁净的肌肤,迟迟不肯坠落。
他温柔地捧起我的脸,粗粝的手轻轻拭去我的泪,“别哭了。”
满堂的烛火映照在他与我身上,恍若佛光普照的金童玉女。
“瞳儿......”
“我不是!”我冷声打断。
“你不要我了吗?”他的失魂全然落在我眼里。
可我却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是你先不要我的!”几乎是吼出来的,我狠狠地盯着眼前人。
空荡的佛寺里回荡着这句,若地狱里逃出来的鬼魅,侵蚀我的魂魄。
眼前人,是酆朝最尊贵的太子——萧璟。细长的丹凤眼,凛冽桀骜的眼神,一袭锦云绣纹的紫色长袍。如此得体,尽显我的窘迫。
“瞳儿,当年政局动荡,老师也是为了大局。”萧璟无力地放下手,嗓音沙哑。
“好一个大局为重,最后却落得个惨淡收场!”
我不怒反笑。
我的父亲,堂堂叶太师最后尸骨未寒,连个体面的棺材都没有。
“瞳儿,同我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呢?”我颤抖着身子,回去?
可我早就没有家了啊。
“东宫。”
我抬眸,对上萧璟乞求般的眼神,轻笑了声:“太子殿下,算了吧。”
“不,我寻了你许久,圆慧师父说你下山了。是时未稳,我当时无法离开动身去寻你,只得派少数人去找你的踪迹。待到完全安定下来,我已经完全找不到你了。”
“我们回去。”萧璟攥住我的手腕,紧紧地生怕眨眼间人就消失不见了。
我的眼已经通红,沉沉的,如一潭死水,“我被圆慧师父买了,她骗我你在怡红院里等我,我那时不晓得怡红院是个什么地方。她同龟公诱我下山,将我送给了怡红院的老鸨,老鸨见我标致,要留我做姑娘。她请人教我书画,教我跳舞,我原以为她是善人。可是教我的姑娘告诉我,皮肉生意不好做。皮肉生意,后来我瞧见里面的姑娘如何被人糟践,才明白什么是皮肉生意。我逃跑了,一直往南,颠沛流离,差点冻死在一个寒夜里。”
萧璟的手渐渐松动,我挣脱出来,也不顾大雨滂沱,冲进了雨幕,独留萧璟一人。
“璟哥哥,我没有爹娘了。”
“瞳儿不怕,你还有璟哥哥。”
我在雨里跑了好久,早已分不清脸上的是泪水还是雨水了。我快忘了过去,可当伤疤再一次被揭开,血淋淋的骨肉裸露于世,痛彻心扉。
我失魂落魄地逃上墓丘山,裙摆拦绊住她的脚,跌在地上,粗粝的石块划破我的手掌,襦裙已脏得不成样子。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敲开了门,模模糊糊地看见那道白色的身影,就仿佛十一年前一般。
那夜,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我与萧璟回了京师,他真的没有丢下我,他与我喜结连理,我本该欣喜,却是怅然若失。
当我再度睁眼,已是第二日了,仍是熟悉的素色罗帐,我安心地笑了。
“你这个蠢丫头,都十七了,怎么还将自己整得这般落魄?”
自从入门,黎檐便一直念叨,也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喋喋不休。
“烦死了!”我玩笑着顶嘴,不知从何时起,我在他面前卸下防备。
我哪里没有家呢,黎檐不早就送给我一个家了吗?
“来,张嘴。”黎檐坐到床沿,轻轻吹了吹勺中的药,再递至我嘴边。
定是刚煎好的药,薄薄的雾气朦胧了他的脸。
我闻着味儿便知这药极苦,瑟瑟地咽了口口水,“苦!”
“张嘴。”那勺离唇又近了几分,黎檐的嗓音依旧温润,却又多了份不置可否。
就当让让他吧。
我勉为其难地张口,一口良药下去,苦涩扩及整个口腔。
好苦!
“黎檐,你加了什么!”
“黄连。”
黎檐一本正经地继续喂药,而我也似魔怔似的一口一口咽下去了。
一碗见底,我早已苦出了泪花。
“苦吗?”黎檐拂去她眼角的泪。虽说他总是淡淡地看人,却叫人沉沦。
“苦。”
黎檐放下药碗,长叹一声:“既知药苦,为何仍要淋雨而归?”他好看的眉微蹙,明澈的眸里半掺心疼。
我顿了一下,仰头笑望着黎檐,“想你了。”
黎檐稍稍愣住,白皙的脸上浮出点绯红,硬憋了句,“笨蛋!”回身便逃开。
“傻黎檐。”我小声嘟囔,果然还是在黎檐身边最好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我以为一切都过去了。直到一个月后,皇城传来萧璟登基的消息。
或许,他当了皇帝,便无太子时的自由了他不会再来找我了,不会再干涉我的生活了。
天意弄人,也最磨人。
4
成景元年五月初七,一群官兵气势汹汹地涌进墓丘山。领兵之人名叫战弋,他的脸上有一道刀疤,?毁了他原本丰神俊逸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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