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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说:“我和你妈这辈子,全赌在你身上了。你要是混不出个人样,对得起谁?”
于是,六岁的我就被强行按在琴凳上,开始了一天天没完没了的练琴生活。
我爸参照网上流传的朗朗练琴时间表,给我制定了超严格的日程。
练琴那些年,我爸打断了六根戒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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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虽然没啥学历,但他一门心思盼着我能成为个艺术家。
那时候,朗朗刚摘了国际大奖,全国上下不知道有多少琴童家长受此激励,热血沸腾。
按理说,我爸不属于那种激情四溢的家长群体。
可是偏偏,教我弹琴的老师在我面前秀了几首曲子之后,满眼欣赏地对我爸说:“您家这闺女,是块音乐天才的料。”
这句话我后来反复琢磨过很多次,估计那位老师也就是出于好心,随口夸了我一下。
但是,这句话却点燃了我爸的疯狂。
那时,他正跟我妈商量把我送到亲戚家,好避开计划生育政策再生个儿子。
就因为这句话,他改变了主意,决定留下我。
他说:“我和你妈这辈子,全赌在你身上了。你要是混不出个人样,对得起谁?”
于是,六岁的我就被强行按在琴凳上,开始了一天天没完没了的练琴生活。
我爸参照网上流传的朗朗练琴时间表,给我制定了超严格的日程。
他叨叨着我起步晚,就得加倍努力。
人家一天练六小时,我要练十二小时,这样才能达到人家两倍的成就。
白天上课,晚上就得熬夜练琴,一分钟都不能歇。
夜深人静,琴声叮叮咚咚,吵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
“老张,你不用睡,我们还得睡呢!”
我爸对此置若罔闻。
楼上住着个老太太,每晚听到我练琴,就拿铁管子在天花板上猛敲,节奏又快又重,搞得我琴声大乱。
第二天,我爸抓了只死耗子扔上楼。
老太太的小孙子被吓得哇哇大哭。
“老不死的,敢挡我家菲菲的前程,老子跟你拼了!”
我听见我爸在老太太门口咆哮,十分钟后他回来,手里拿着戒尺,坐在我琴边。
“干扰都给你清除了,要是再练不好,那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
他瞪着我,戒尺在空中晃悠,我吓得直想哭。
练琴那些年,我少不了挨揍。
弹错了挨揍,打瞌睡挨揍,有时是皮带,有时是戒尺,全看我爸的心情。
揍完我,他总说:“我对你是够意思了,想当年你爷爷打我,比这狠多了,打完还不给饭吃。”
“我揍你是为你成才,你以为我喜欢揍你?”
教我琴的老师最先发现我手上的伤痕,问我怎么弄的。
我小声告诉她后,她眉头紧锁,半天没说话。
其实我很喜欢我的钢琴老师,她温柔又漂亮,不过听说婚姻不太幸福,自己现在一个人住。
老师又问起我每天练琴多长时间。
那天我爸来接我时,老师劝他:“菲菲她爸,无论如何,打孩子总是不对的。”
“菲菲才六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得保证睡眠。”
我爸当时没接话茬儿。但从那以后,他再没让我去这位老师那儿学琴。
那天,他拽着我离开老师家,嗓门不大不小地说了句:“连孩子都不会教的女人,难怪老公跟她离婚。”
我爸说,这世上只有爸妈真心盼我好,别人说什么都别信。
十岁那年,我被国内顶级音乐学府录取,还有一位大师收我为关门弟子。
这消息在我们那小地方炸开了锅。
各路记者蜂拥而至,我爸满脸红光,滔滔不绝地分享他的教育心得。
“我跟咱菲菲讲,钢琴就是你的命,不练琴就去死。”
“我管教严格,有一次菲菲一个音弹了三遍还错,我戒尺一拍过去,第四遍准准地弹对了。”
“小孩就得打,他们分不清好坏,打了就知道了。”
“我戒尺都打断了六把,效果还是很明显的。”
各大报纸争相报道我爸的“育儿经”,标题赫然醒目——《六把戒尺锤炼出的天才少女》。
许多家长对我爸羡慕不已,纷纷上门取经,但也有些不同的声音:“这样对孩子,是不是太狠了?”
持异议者立刻遭到周围人的讥讽:“活该你家孩子考不上啊!”
我去了北京,我爸把老家房子卖了,让我妈回娘家边打工边赚钱,他自己则陪我到北京租房。
入学第一天,校长讲话完毕,问家长们有何感言。
我爸毫不犹豫举手,接过主持人递来的麦克风。
“我家张菲菲,是这届年纪最小的,也是起步最晚的,但我向学校保证,她绝对是最刻苦的。”
“将来她会成为第二个朗朗——不,要超越朗朗!”
周围立马响起各式各样的议论声。
我羞愧难当,赶紧把爸爸拉住,“你别这样说,能进这里的人都很优秀。”
我爸一听就不乐意了,他大声说:“那你更要以优秀的同学为目标,然后超越他们!”
从此,我从入学第一天起,就成了孤家寡人。
他们说的电视剧我没看过,流行音乐我没听过,连那些明星是谁我都不认识。
我把所有时间都给了练琴。
我爸得知我交不到朋友,反而乐了。
“天才都是孤独的。”
我在学校独来独往,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自学,人人都知道我专业课拔尖,但也都觉得我是个异类。
如此过了整整一年,校医诊断我患上了抑郁症。
我爸最初无法接受:“我们小时候啥都没有,也照样长大成人。
张菲菲吃穿不愁,上的是最好学校,她有什么可抑郁的?”
后来,不知他在外头听了什么,兴冲冲跑回家。
“这病是艺术家才得的,有了这病,艺术家更能激发灵感。”
他拿着戒尺,准备监督我新一轮的练琴。
然而,那天我逃离了家,爬上了学校空旷无人的天台。
好高啊,二十层楼的风呼啸着,仿佛随时能把人吹走。
我站在天台边缘向下望去,心底有个声音在狂喊。
【跳下去吧,跳下去他就后悔了。】
正当我鼓足勇气,准备跨越那道围栏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叫唤:
“张菲菲?”
我转过身,只见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高个子男生站在风中,衣角与额前碎发随风飘动,眼神清澈如泉水。
我狐疑地问:”你认识我?”
他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全年级的第一名大红人,怎么可能不认识?”
这位名叫叶风的学长,比我大一岁,同样对钢琴有着深深的喜爱。
他询问道:”你来天台做什么?”
我一时语塞,便反问他:”那你呢?”
“拍晚霞啊。”他指向远方天空,”这里视野一级棒。”
这时我才注意到,叶风肩上挂着一台相机。
我灵机一动,回答说:”我也来看晚霞。”
于是那个傍晚,我们并肩坐在天台边缘,目送夕阳如熔化的黄金般缓缓没入云层。
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叶风的侧脸美得如梦如幻,让人怦然心动。
我们聊了很久,叶风坦言,他没想到我竟然也是会欣赏晚霞的人。
“总觉得你除了弹琴,对其他事情都没什么兴趣。”
我低下头:”我爸说,除了弹琴,其他都是浪费时间。”
叶风瞪大眼睛:“怎么会?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呢,生活,得慢慢品。”
“比如哪些?”我追问道。
“比如买一束喜欢的花,看喜欢的电影,去美味的餐馆吃饭,和喜欢的人在夕阳下散步……”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观点。
那天晚上,我回家特别晚,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严厉惩罚。
我爸挥舞着戒尺,怒吼着说我在这两个小时内跑去”疯玩”,别人却都在拼命学习或练琴,所以我又落后了一步。
他并不知道,我不是去疯玩,而是想去轻生。
妈妈恰好过来,她毫不犹豫地挡在我面前,试图挡住那把无情的戒尺。
然而我爸一声怒吼:”孩子教不好,你能负责?”她便退到了一边,低着头沉默不语,任由我爸的戒尺像狂风暴雨般抽打在我的身上。
在教育我的问题上,我爸有着绝对的权威。
那个夜晚的结局,是以我被取消晚餐资格、额外加练四个小时琴结束的。
我爸看着我坐上琴凳,气喘吁吁地呵斥:”天天嚷着要死,那就去死!只要还活着一天,就必须练一天琴!”
我原本想打开琴盖的手忽然停住了,抬头凝视着我爸。
“你是不是偷看我的日记!”
我在日记里几乎每天都会写下厌世的字句。
他举起戒尺:“偷看什么偷看!我这是在关心你!别废话,快练琴!”
他发现了我寻死的念头,却不相信我真的会去做。
后来,我听见他在跟我妈说,“小屁孩青春期叛逆,没事。”
“我觉得她就是故意写给我看的。”
“想威胁我?没门!我才不吃这一套!她要是真有胆喝农药,我陪她一起喝!”
那晚,我遍体鳞伤,难以入睡,耳边依然回荡着父母的争吵声。
但我再也不想死了。
因为叶风说,下次会陪我一起看晚霞。
我对叶风的期待日益增长。
那时候的我,还不懂什么是早恋,只知道喜欢叶风,就像喜欢雨后的星空,喜欢猫咪舔舐指尖,喜欢冰镇可乐瓶上凝结的水珠。
那是我枯燥生活里,屈指可数的快乐时光。
每当叶风在漫天晚霞中回头对我微微一笑,我的世界仿佛瞬间亮了起来。
叶风常常抱怨我待的时间太短。
“才待了二十分钟啊!”他瞥一眼手表,“就不能多待一会儿吗?我请你吃冰淇淋。”
他不知道,这多出来的二十分钟,是我拼尽全力争取来的。
我撒谎说自己学校马上要举办文艺汇演,老师留我商量演奏曲目。
从小到大,我很少撒谎,此刻双腿都在颤抖。
幸运的是,我爸并没有察觉,他鼻子里冷哼一声:“参加演出可以,别耽误正事。”
他直视着我:“知道什么是正事吧?”
我声音细若蚊鸣:“拿第一。”
他闭上眼:“大声点。”
“拿第一!”
父亲满意地点点头:”明白就好。”
也正因此,当叶风问我怎么看上去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时,我纠结许久,还是决定说出心里话。
“我害怕拿不了第一。”
叶风满脸困惑:“你已经超级厉害了呀!”
我苦笑着摇摇头,他的疑惑我无从解答。
他来自一个典型的中产家庭,学音乐纯属个人兴趣使然,与我这样肩负着全家人的希冀,期待我能一鸣惊人、光耀门楣的情况截然不同。
面对他的不理解,我一时语塞,只好换个话题:“你会认识我,不就是因为我一直是年级第一嘛?”
叶风笑出了声。
他坦率地说:“跟你开玩笑呢。”
“留意到你,其实是对你产生了好奇心。
你常常独来独往,我以为你是个高冷傲娇的女生,结果有天下大雨,无意间看到你在给流浪猫搭小窝。”
“从那以后,我就对你更好奇了,想了解这个外表看似冷漠的女孩内心世界——后来才知道,原来你还是年级学霸。”
“所以你看,被人喜欢,并不是因为有多优秀。”
“我喜欢你,跟你是不是第一,完全没关系。”
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受到来自男生的真情告白。
那天,我在天台赖了很久,叶风在一旁手忙脚乱地问我是不是哪里惹我不开心了。我紧紧搂住他,跟他说谢谢。
当时我就觉得,这就是我人生低谷中的曙光时刻。
万万没想到,那竟然成了我未来日子里最后的温暖。
第二天上午,第二节课刚上,班主任突然走进教室,打断了数学老师的讲课,喊我出去,说要去趟校长办公室。
我懵了,问她:“去干啥呀?”
班主任面无表情地回了句:“去了就知道。”
从教室到校长室,要爬三层楼。
每上一步台阶,腿肚子都在打哆嗦,心里越来越慌,整个身子都在抖。
等我敲门进了校长办公室,所有不安的预感瞬间成真。
校长正襟危坐在办公桌后,他对面沙发上坐着的,正是我爸。
这一切,只是因为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原因。
我以参加文艺汇演为借口,骗我爸说我有钢琴表演,他一直很支持我弹琴的事。
但我忽略了,他是个特爱炫耀的人。
在我和叶风在天台看晚霞的时候,他直接给班主任打电话,问我会不会在汇演压轴出场。
还说希望学校给他留几张前排座位,好让他招待几个来北京出差的老朋友一起看演出。
如果能安排他在家长代表中发言,那就完美了。
我太清楚我爸那点虚荣心,老朋友来北京,带他们到学校看我表演,再让他作为模范家长上台风光一下。
这种长面子的事儿,经过这些老朋友回去一传,他那些“光辉事迹”怕是要再添一笔。
可我哪知道他朋友来北京这事儿,更没想到他会绕过我,直接找班主任。
结果,我爸满心欢喜提了一堆要求,却换来班主任一脸懵逼:“什么文艺汇演?”
我爸气炸了。
养了十多年的闺女,第一次骗他。
他火速杀到学校,到处找我,最后还真让他逮着了。
也不知道哪来的邪火,我爸竟然忍住了没直接跟我发飙,而是拿出手机,用刚学会的拍照功能,拍下了他看到的画面。
很多年后回忆起来,那确实是一张挺美的照片。
金黄色的晚霞中,穿着校服的少男少女安静相拥。
但此刻站在校长室,看着我爸把手机扔到桌子中间,屏幕上正是这张照片。
我只觉得血直往脑袋上冲,脸烫得像要烧起来,身体却冷得像块冰。
“王校长。”
我爸语气平缓,这些年接受采访多了,让他多了一份见过世面的派头,说话不再暴露文化水平的短板,反而显得庄重又傲慢。
他看着校长,淡定地说:“我家菲菲可是上过新闻的天才琴童,我们选你们学校,就是看中你们的教育质量和良好校风,谁知道你们学校能干出这种事!”
“我亲眼看见这小子对我女儿动手动脚,我女儿单纯,除了练琴啥都不懂,明显被这小子给骗了!”
我爸越说越激动,刚才那副稳重的样子逐渐消失,骨子里的粗鲁随着唾沫星子四溅:“我女儿从小到大没说过一句谎话!全被这小兔崽子给毁了!”
校长一边安抚他,一边让叶风的班主任:“这是你们班的学生吧?带过来。”
那一刻,我心里只剩下绝望的哀嚎。
我冲过去,哭着求他:“别让他过来!跟他没关系!爸,都是我错了,我不再撒谎了,我一定好好练琴……”
然而没用,我越求他,我爸就越生气。
等叶风被班主任带进来,我爸冲上去,卯足了劲,狠狠扇了叶风一巴掌:
“说!你把我女儿害成什么样了?你们睡过了没有?说话啊!”
叶风捂着脸倒在地上,老师们赶紧拦住我爸,不让他再动手,我扑到叶风旁边,哭得撕心裂肺,想把他扶起来。
场面一片混乱,门都没来得及关,刚好第二节课下课,路过的学生老师都停下来围观,无数双眼睛盯着这场屋里正在上演的荒唐闹剧。
这时候,我已经顾不上别的了,我扶起叶风,哭得泣不成声,跟他说对不起。
然而叶风并没有听到我的道歉。
他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嘴唇微微动了动,呆滞地说出几个字。
我心如死灰。
办公室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叶风说出了一句——
“我好像听不见了。”
那一巴掌,我爸甩得真够狠的。
叶风的右耳瞬间就聋了。
在医院门口,我被老师拽着,远远看见叶风的爸妈跟我爸在病房外边儿干架。
我爸脖子一梗,脸红得跟关公似的,青筋暴起,隔老远都能看见。
“有种你们告我去!告啊!谁怕谁?我还告你们儿子想欺负未成年少女呢!老子豁出去了,四十多岁的人了,谁敢动我女儿,我跟他拼命!”
“再看看你们那宝贝儿子,俩大学教授生出这么个败类,让大家伙看看他什么德行!你们丢得起这个人不?”
估计被我爸这股疯劲儿给镇住了,叶风他爸妈最后哑口无言,拽着儿子走了。
走的时候,他们朝我投来半是鄙视半是怜悯的眼神。
我看着他们身后的叶风,但他默然走过,连个眼神都没给我。
我爸对此得意得不行。
他对我妈吹牛:“他们还想让我赔医药费,呸!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事情闹大了,坏名声还不是他家儿子背,我看哪个学校还敢收他!”
“我就赌他们这种读书人脸皮薄,结果两口子灰溜溜走了,一分赔偿都不敢跟我提。”
说完,我爸看着我:“我辛辛苦苦挣的钱,全是为了供你学琴,出国比赛,你知道得花多少钱吗?只要你能混出名堂,我们怎么样都可以。”
我坐在钢琴凳上,背对着他,一言不发,头也没回。
墙角的阴影把我完全笼罩住,我坐在这片黑暗里,前方的路长而无光。
这次他没打我,因为比赛在即,我要穿着纱裙上台,镁光灯下,他不能让我身上有伤痕。
但我却比任何时候都痛苦。
剧痛紧紧包围着我,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感觉骨头缝里有无数蚂蚁在啃,一闭眼就看见叶风的脸,醒来枕头都是掉的头发。
然而,隔壁的我爸鼾声如雷,睡得那叫一个香。
……
从那事之后,第二天叶风就没来上学了,后来是他妈来学校,给他办了转学手续。
叶风刚来我们学校就很出名,好多女生喜欢他。
他转学走了之后,有些女生就开始欺负我。
我饭盒里开始出现图钉,座位上被粘了胶水,书包里藏着虫子。
有个特迷恋叶风的女生,把我琴谱从楼上扔下去,还带着人推倒我,指着鼻子骂:“狐狸精,都是你害了叶风!”
她们以为我会反抗,但我没有。
我只是默默蜷成一团,任凭她们唾沫横飞、拳脚相加。
有什么好反抗的呢?
我真心觉得,她们说得对。
是我害了叶风。
都怪我,我不该认识叶风,不该陪他去看夕阳,那本来就不该是我做的事,我应该专心练琴。
欺负我的女生散了之后,我一个人下楼,捡起琴谱,在大家异样的目光中,默默走向琴房练琴。
我爸对此非常满意,他发现我更专注了。
除了练琴,对外界一概不理,吃饭、学习、睡觉都像机器人一样,只有弹琴的时候才像疯了一样。
他兴奋地给我妈打电话:“我终于把菲菲调教出来了!”
电话那头,却是长久的沉默。
我妈跟单位的一个叔叔好上了,那个叔叔被派到美国工作,我妈就跟过去了。
出国前,她特意来学校看我。
我们在食堂坐下,都有些拘束。
其实这些年,我和我妈见面的次数很少。
我爸总觉得我妈来北京会影响我练琴,浪费时间。
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们只见了几次面,打电话也总是刚说几句,就被我爸催练琴的声音打断。
我知道,那是我的亲妈,但我并不想跟她亲近。
在一张珍藏的照片上,我妈抱着三岁的我,年轻漂亮,她在我心里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形象。
现在我才注意到,她老了,皱纹爬满脸庞,鬓角隐约有白发。
她也一直盯着我看,最后捂着脸,哭了。
她说:“我们菲菲长大了,成大姑娘了。”
她又说:“菲菲,你恨不恨妈妈?”
我轻轻摇头,心里有千言万语。
可最后,我只说出一句话:
“妈妈,您辛苦了,去过您想过的生活吧。”
我不恨她,反而羡慕她。
不恨她不能带我离开,羡慕她还有选择的权利。
而我,却在泥潭里越陷越深,窒息感如影随形,而我已经习惯了。
我妈走了。
我继续练琴。
我用力敲击琴键,用肖邦和贝多芬的旋律淹没隔壁我爸打电话的声音。
我爸给所有亲戚朋友打电话,破口大骂我妈,骂她出轨,骂她不通情理:
“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
他就是这样,好事上抢着邀功,坏事上急着撇清:
“当年是你妈不要你,不要我们这个家,你可别上赶着再去了。”
其实我很想跟我爸理论一下。
我想说,当初就因为我是女孩,你和奶奶对妈妈摆出多少嫌弃的脸色,你甚至还胁迫妈妈把我送走,只为了让她再生个男孩。
我想说,这些年来,一直是妈妈辛辛苦苦赚钱养家,而当我爸作为一位备受赞誉的教育家风光无限时,妈妈却始终默默在背后付出。
我想说,我们家走到今天支离破碎的地步,罪魁祸首不是她,而是你。
但最终,我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
反而,我轻轻点头,乖巧地回答:“知道了。”
接着,我淡淡地说了句“我要练琴了”,随之轻轻关上了房门。
现在,我不再与我爸有任何争执。
没意义,也无力改变。
我已经明白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抗争,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法让他承认自己的错误。于是,我选择了沉默,避免无谓地消耗自己。
幸运的是,自从我在比赛中屡次获奖,收入已经相当可观。
因此,尽管我爸与妈妈离婚了,家里依然有稳定的经济来源。
甚至有综艺节目导演找到我,邀请我上节目。
我爸得知后,急切地询问能否一同前往,在得到否定答复后,他显得十分失落。
我还是去了,并因此收获了一批粉丝。
我在学校的风评也逐渐回暖,不少男生给我发短信,有人还用纸笔写下情书,连同巧克力一起偷偷塞进我的课桌。
有一个学弟笑起来很像叶风,也因此,我对他有了一层亲近。
我好奇问他:“你喜欢我?喜欢什么?”
他惊讶不已:“学姐你竟然会问这个问题,你这么优秀,谁会不喜欢你呢?”
我没有接话。
此时,叶风曾对我说过的那句话在我脑海中闪过:【被爱并非因为优秀。】
那一刻,我无比想念叶风。
然而,我已经很久没有再见到他。
我拒绝了所有爱慕,专心练琴。
然而,我爸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学弟对我有意的事。
我已做好心理准备,迎接他的再次发作,但这一次,他的反应却让我大感意外。
他反复核对了学弟的名字,接着上网搜索那个少见的姓氏,最后兴奋地告诉我:“果然是他!他就是那个富豪的儿子!”
看到我无动于衷的表情,我爸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我:“你知道那是什么级别的人物吗?上过胡润财富榜的大人物啊!”
“你跟这孩子好好相处,知道吗?每次见面记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说话要轻声细语,别总板着个脸,男人都喜欢温柔的女人,尤其他们那种家庭挑选儿媳……”
我看着我爸不停开合的嘴唇,他的话语在我耳边已彻底消失。
我心中只剩下一种感觉——荒唐至极。
我曾一度以为,我爸是希望我能有所成就。
他虚荣、爱面子,渴望通过我获得光彩,但他确实也希望我过得好。
但现在,我清楚地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
小时候我蜷缩在被窝里,听着他在隔壁劝妈妈:“相信我,送到亲戚家,只是难受一会儿,以后该享福还是享福。”
一切从未改变,他从未爱过我,他只是希望一件工具好用,一笔投资带来回报,一个孩子帮他实现他自己无法实现的梦想。
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满足他自己。
……
我爸主动来到学校,热情地与学弟交谈。
他说:“菲菲其实对你也有好感,就是害羞,不好意思说。”
他说:“嗨,别管那些什么校规,谁没有个情窦初开的时候啊,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
学弟把这些转述给我,我去质问我爸。
他手里抓着啤酒罐,斜眼看我:“你懂什么?这种小屁孩在学校里才会喜欢你这种门不当户不对的,不趁现在抓紧,等进了社会,人家还能看得上你?”
好在我爸并未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改变了主意。
“行吧,只要你能在国际比赛上拿奖,也还有机会。”
我爸口中的这场国际赛事,其分量在他心中重如泰山。
迄今为止,亚洲女性选手尚无人能将冠军收入囊中。
在专业圈内,不少人看好我将成为改写这一历史的第一人。
我爸对这样的前景喜形于色,仿佛一切都在他精心编排的剧本中稳步上演。
我鼓起勇气问他:“你考虑过我的想法吗?”
他满脸不屑,冷哼道:“你还能有什么想法?”
我选择了沉默。
的确,回顾过去,我的人生仿佛一直被他人规划,未曾有过自主的选择权。
除了黑白键的世界,我的生活里几乎找不到其他色彩。
即便此刻赋予我重新抉择的机会,我也茫然无措,不知何去何从。
然而……
不对。
或许,还存在一个答案。
——我想亲手终结我爸的生命,随后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个疯狂的念头犹如闪电划破夜空,让我瞬间胆寒。
尽管如此,我悲哀地发现,这竟是我心中唯一的渴求。
倘若我能随心所欲,这便是我唯一想做的事。
……
我察觉到,自己的精神状态正急剧恶化。
往昔,依赖药物尚能勉强维持心境的平静,如今,药效却似江河日下,日渐式微。
无奈之下,我预约了心理咨询师。
她耐心听完我的倾诉后,面色凝重地给出建议:“这次国际比赛,不如就放弃吧。”
其实,我的心底深处,亦有个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在告诫我:别去参赛。
那赛事如同一座沉睡的火山。
一旦夺冠,我将瞬间站上万众瞩目的巅峰,然而,那也将成为压垮我精神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自我毁灭的步伐将骤然加速。
然而,我无法逃避。
我必须站在那个国际舞台。
并非为了满足我爸的期待,更不是为了成就自我。
只因,在那份参赛名单上……
我瞥见了叶风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