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们还是离开了,所有人都离开了。
或许是报应,得意忘形的老鸨去岸上的酒楼喝酒,遇见了日本人,她跑上前去献媚,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一刀刺死了。
消息传回船上,她的那些打手们把船上能搬走的都搬走了,我们的东西被翻了个底朝天,所有值钱的都抢走了,虽然也没有什么。
大家聚在一起互相告别,就各自离开了。回乡的回乡,投奔亲戚的投奔亲戚。
最后只剩下我和牡丹,无处可去。
从前,她待我十分苛刻,时常打骂我,没想到,最后竟然肯花钱帮我。
“你怎么没花钱看看病啊。”我小心的问到。
“我这病,治不好……浪费钱做什么。”
“今天谢谢你啊,你还有亲人吗,我要不送你回苏州。”念着小黄鱼的恩情,我是真心想给她找一个去处。
她忽然定定的看着我,“我没亲人了,我被卖过来第三年,父亲的同僚说在南京船上看到我做***,当场就气死了,没过几天母亲也寻了根白绫吊死了。”
我一时语塞,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她说,“你要是真想帮忙,找张草席给我埋了,别让我曝尸荒野,我会找不到家的。”
我想了想说,“好,可是在我埋你你之前,你不能死哦。”
那个年代活下去真的很难,沈怀知留给我的联系方式不知是被豆蔻一并拿走了还是在混乱中被打手带走。
好在沈家在南京是数一数二的人家,商行遍布,我想去问问他家的地址,求她姐姐帮忙,可是都被人赶了出来。
那时我们窝在城郊的破庙,四处都是流离失所的人,白天我去找人帮忙,牡丹就在山上和人抢着挖野菜。
眼看不行,就借了一把剪刀,想着之前孟月的样子剪了一个学生头。
牡丹看着我眼眶有些湿润,“当初我就反对你留下来,要是在岸上找个人家,说不定也能去读读书。”
我去到之前没去过的商行,说我是沈怀知同学,他有信让我亲手交到他姐姐手里。
沈宅很大,看见房子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真是犯傻,直接揪住一个路人问他南京最气派的房子在哪不就完了。
他家周围不知道为什么围了很多车,打头的车还插着小白旗。
管家带我进去,客厅里很多人,穿着军装,是日本人,中间还围着一个女人,管家喊她大小姐。
“你好,我是……”
“又是沈怀知的女人是吧,没完了是吧,今天电影明星明天夜总会***的。”她鄙夷的看向我,“穿成这样,不会是哪个下人的孩子吧。不就是要钱吗,拿了钱赶紧滚。”
她像是发泄着什么怒气,拿着钱袋疯了一样砸向我。
钱袋砸在我的肩膀的一瞬,银元四散开来,散落了一地。我连忙跪在地上去捡钱。
我很想问一问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现在更需要钱,牡丹不能再住在破庙里了,她本来就生了病,连着两天去抢挖野菜,昨晚就发了烧。
旁边站的一个日本人,说着音调别扭的中国话,劝道,“沈大小姐消消气,令弟年轻,爱玩一些也正常。”
我拿了钱就赶紧离开了,牡丹还在等我,里面的人我纠缠不起。
我和牡丹租了一个简陋的小屋,她的病治不了,钱很快就花光了。
那天她看我穿上我最好的衣服,对着水盆一遍一遍的梳拢自己,虚弱的说道,“好不容易出来的,别再去了,别再给我花钱了。”
我手上动作不停,“我也得生活啊,我又只会这个。”
我不是没想过做别的营生,可是没有力气,大字又不识一个。只能去给人家洗衣服,结果接不到活不说,还被另两个洗衣服的大娘打了一顿,胳膊好些天都抬不起来。
我去了红楼,老板让我唱首歌,我唱了只小曲儿,老板说我唱的不错,只是现在不兴这个了。
我说我可以学。
“嗓子倒是不错,长得也不错,不过你想学也要问人家愿不愿意教啊。去后台问问吧,有人教你你可以留下来。”他拿着只小烟斗,往旁边一指。
我走向后台,里面的女人一个个明艳动人,没人在意我的到来,人群之中,我看到了妮娜,一身火红的旗袍坐在最豪华的化妆台前,格外的美丽。我走到她面前,直直的就跪了下去。
后台瞬间安静,都像这边看过来。只有妮娜,继续对着镜子描描画画,看都不看我。
不知谁带头,后台的人都出去了,只剩了我和妮娜两个人。
“求求你了,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我恳切地说道。
妮娜扭头看了我一眼,你这脸蛋,教会了你,我岂不是要饿死了。
我连忙摇头,“不会的,我永远不会越过你的,我就是求口饭吃。求求你,就算……就算看在沈怀知的面子上可以吗?”
妮娜倒抽了一口气,“就是你!沈少爷给他爹气的半死要娶得就是你!”她的手捏上我的脸颊掐了掐,叹到,“这臭小子审美倒是不错。”
她把我拉起来,“行了,这小子原来帮过我不少忙,我还他个人情,不过你别叫我师傅,老气死了。”
就这样我成了妮娜的徒弟,那时她与一位司令相好,在这一行很有地位,只是那司令已经六十多岁。
有她罩着,也没什么人敢动我。我很快成了红楼会馆的头牌,妮娜后来没再纠结这些,她说她当时只是不想收徒,她也不在乎这点钱,让我放心唱。
我问她会嫁给司令吗,她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男人靠不住的。
我和牡丹的日子逐渐好了起来,她的病时好时坏,但是好在我们现在有钱请大夫了,不仅如此我还换了房子,请了佣人。
有人关照,小人物是不敢纠缠我的,除了冯玉成。
冯家不知怎么傍上了日本人,沈家的商行不断倒闭,然后他家的商行顶上去。渐渐的,南京城里,他家独大。
风月场所,我时常看见他,他看着我像看砧板上的鱼,他说他一向不喜欢强人所难,总有一天,他要让我求他。
日子难过,大家都有今天没明天的,我本来也是觉得过一天算一天。
我对牡丹说起妮娜的话,她说她很明智,人还是要为自己打算的。
是啊,总要为以后打算的,我不怕死,可是我怕落到旁人手里,比如冯玉成,他让我害怕。
我为牡丹削着苹果,淡淡的说道,“有空你教我唱苏州小调吧。”
“好。”她不再阻止我,也不问我为什么。
很多年前,她不让我学,就以为能让我摆脱这命运,很多年后她平静的接受了,我们无法改变命运的事实。
我不再试图联系沈怀知,他也没回来过。
我有他的消息还是从孟月嘴里听到的。
那时我和蔡老板在西餐厅吃饭,这个老板是我精挑细选的,有钱有权又不是最有钱最有权,最主要的他还有个很厉害的老婆,有贼心没贼胆,只是偶尔吃个饭看个电影都很知足,他老婆的眼线很厉害,但是因为也没真的发生什么,他老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那天,孟月应该是与人相亲。蔡老板有事先离开,我也没着急走,就慢吞吞的一边吃一边看孟月那边,没过一会,她大概也发现我了,没说几句就和那个男的分开向着我过来了。
她一把拉开椅子坐在我对面,抢过我的酒杯,倒了满满一杯酒,仰头就灌进去了。
“呃,这个杯子我用过了。”我举着刀叉有些诧异的说道,毕竟她原来应该是很嫌弃我的身份吧。
“怎么了,你有那些汉奸脏吗。”她问到。
大小姐看起来有些喝醉了,我不敢搭话,这些话,说不得的,尤其日本人进城后。
一时无言,我牛排盘子都快戳烂了她才又说话。
“怀知哥不是给你钱了吗,为什么还要干这行。亏怀知哥一直想着你。”
“钱没了,家里人病了,我不可能一直等他。你呢,你不是喜欢他,怎么和……”我的眼神瞥向他们刚才坐的位置。
“因为我家不是沈家,我们没有胆子……算了,和你说你也不会懂的……”她的声音颤抖,似乎悲愤到极点。
她说的,我其实能猜到,一直都有传闻,沈家为抗日组织提供帮助,和沈家走的近的一家一家都被处决了,渐渐的沈家成了大家嘴里不能提及的存在,生怕被人听见波及到自己。
很快沈家败落了,日本人抓走了沈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还让他们交出沈怀知。
审都没审,次日午时,除去沈怀知的姐姐沈怀恩,沈家所有人都要被当街处决。
沈怀知的父亲呐喊到,我沈家绝不做汉奸卖国贼,话还没说完,一连数发子弹,在他的胸膛炸开了花,血慢慢渗透,像缓缓绽放的花朵。
冯玉成拿着枪说道,这就是和日本人作对的后果!
沈怀恩被褪去衣物在城墙上吊了三天三夜,他们不会杀了她,他们要折磨她等沈怀知出现。
那几天,我有意无意的在附近经过,沈怀知一定会来救他姐姐的。
我就是在那里碰到小七的,还有女扮男装的孟月,他俩在沉默不语的人群之中显得格格不入,我观察了他一阵,眼看他就要冲上去救人,被我一把拉住。
“你是张叔给我找的黄包车夫吗。”我大声说道。
“你认错人了。”他一把推开我的手。
“怎么会认错。你跟我去咖啡厅。”我拉过他小声说道,“他们暂时不会取她性命的。”
“你到底是谁。”他的脸上挂满了怀疑。
孟月轻轻拽了拽他,“没事,她应该没关系的。”
“先跟我走。”
我把他们拉去咖啡厅,开了个包间。
“你们疯了吗?”我问到。
“我们没疯,就算拼了命也要把怀恩姐救出去。”小七说道。
“你以为你们拼了命,就有用吗?”说完我又看向孟月,“你呢,孟家不要了吗?”
孟月突然泄了气,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我能怎么办,我多想像怀知哥那样。”
“怀知他……知道了吗?他现在在什么地方?t听到”我问到。
小七先是摇摇头,他不说我也能理解。但是过了一会,他又说,“南方战事吃紧,怀知哥打仗呢。消息根本递不过去。”
他还没回来,我心放下去一点。现在整个南京的都在通缉他,他回来必死无疑。
“你们这样肯定不行,我帮你们吧。”
出了咖啡厅的包间,我大声说着,我得试工,要是干的不行,可不给钱。
小七点头哈腰,好的好的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