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的时候,窗外仍在落雨。
易禾翻来覆去睡不着。
往日她从榻上朝窗边看过去,入眼从来都是一片芽黄蕊绽、生意葱茏。
而今只有檐下的芭蕉不醒、格窗落花。
这遭雨即便停了,恐怕也再无往日妍丽。
她把目光又移到了墙角的小案上,那里倒是有新鲜的颜色。
绛紫尊贵祥瑞,伞柄上划了云气纹,还嵌了几颗鸡心玉。
她不禁想起了伞的主人。
那个素来有暴虐嗜杀之名的东海王司马瞻。
两个月前与大启的最后一役,司马瞻势如破竹剑指京师,不但将业已投降的皇室一脉屠戮殆尽,就连离京几十里外的皇陵都给掘了。
更有传言说他大破宫门之后,喘气的只放过了耗子,长翅膀的只放过了家雀,其余全部杀光。
所过之处山河破碎,草木惧生。
由此看来,司马瞻能征善战是真的。
残虐不仁也做不了一点假。
先帝原本令他十年内平定西北隐患,可他只用了六年就将大启收拾得服服帖帖。
收拾她不跟收拾小鸡仔似的?
夭寿了,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
很好,只是想到这儿,她已经又要起身如厕了。
……
三日举哀完毕,陛下继续临朝。
这日,雨出乎意料地停了。
天光一片明朗,易禾一脸愁容。
其实认真论起来,给司马靖吊唁可比上值辛苦多了。
但是在肃王府能看些嫡庶亲后勾心斗角的乐子。
而今天一上朝,她就要成为别人眼里的乐子。
无论如何是高兴不起来的。
宫道上三五成群的同僚都在议论这场戛然而止的春雨,以及东海王明日归都的消息。
终有人道:殿下一回京就云初雨霁,如何不是贵人天助?
余人纷纷应和。
易禾闻言,面上愁容更甚。
怎么不是司马靖一蹬腿,老天开眼才放晴的呢?
……
早朝上,陛下果然宣布了东海王明日抵京的消息。
顺便还在殿上悼念了司马靖一番。
而后提出其麾下的十万龙骑军交由世子接管。
世子名作司马微,是司马靖唯一的嫡子,去岁才行了冠礼,一并袭了爵位。
不过他此前从未入过仕,也没带过一天兵。
因此以谢丞相为首的几名大臣当庭表示了异议。
陛下只说了句“再议”便将此事暂时揭过了。
紧接着御史大夫上奏:
此次与大启一战,东海王厥功至伟,必得办一次接风宴犒劳主将。
还要将西北军所向披靡的战绩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陛下笑说:“东海王日夜兼程舟车劳顿,还要为皇叔守灵,朕允他一个月不用上殿,只听诏令。至于接风宴,须安排在五礼之后。”
说罢又点了易禾的卯:
“太常卿听旨,加封你为使持节,于明日申时迎候西北军入城。”
“易卿……”
“……”
“易禾!”
“微臣遵旨。”
易禾正在走神,应诺的时候怠慢了陛下。
当场就被陛下申斥了一通。
“浮皮潦草的东西,通无半点规矩。”
……
大晋百姓都知道,他们的陛下喜欢骂人。
朝野上下数百位臣工,不拘是递奏疏的还是上殿的,几乎每人都收到过陛下的辱骂。
雨露均沾童叟无欺。
打从前朝的前朝开始,大晋的朝政就被门阀士族把持了大半。
君权不振的局面,还是从陛下登基后才有所改观。
靠的就是陛下既能骂人又能杀伐,另外前线还有个捷报频传的东海王。
前几年司马瞻攻打应州时,京中传闻他梦里杀人、阵前斩将。
还将战俘剥皮楦草、崩齿断指。
因此谢丞相上了道折子,恳请陛下叮嘱前线莫要虐杀战俘,最好以礼待之。
结果陛下御批:你行你上。
后来又有王太尉在殿上呈报,说东海王此去戍边多年,至今尚未婚配,不若先在河内的旁系里择一子过继给东海王,以继后嗣。
猛一听王太尉的提议很是贴心。
因为当时战事胶着,战况惨烈。
万一司马瞻以身殉国,却没留下一子半女,属实有些遗憾。
但这话须得琢磨另一层意思。
河内最大的士族便是王氏,也就是王太尉的本家,现已没落多年。
其次就是司马氏,族人已经凤毛麟角。
若当地真能出一个皇嗣,王姓必定会借此起势。
搞不好还会选个傀儡儿子送给司马瞻。
当时陛下听罢,只在殿上呵呵一笑:“芥子花虽小,也傍牡丹开。”
这句话无异于当庭打了王太尉一耳光。
明着是骂了河内不争气的司马一支。
其实是骂王太尉居心叵测不知廉耻。
是人当众被骂都会矮三分。
越是权倾朝野的大臣越得多臊上几天。
再加上陛下喜怒无常、脾性怪异,长此以往,竟然也能压制个七七八八。
但是,陛下对易禾终究不一样。
她今天不但被骂,还成了大晋第一个未散朝便被赶出殿的臣子。
通常礼官殿前失仪,是会被罚去守皇陵的。
端看罪过大小,少则守一月,多则守到死。
守皇陵忌私语、忌深眠,忌荤腥油腻一大堆。
都是易禾做不到的。
不过为了保命,即便是去守皇陵她也愿意。
只要她往皇陵里一扎,司马瞻纵有再大的胆子,也不至于追到那里灭她的口。
只是易禾忘了一件事。
陛下上个月刚罚了大鸿胪过去。
上上个月刚罚了大宗正过去。
再罚她去的话,还要防止仨人凑到一起打马吊。
所以不大可能遂她的心愿。
“罚俸半年,滚出殿去。”
易禾两眼一黑,只好咬着后槽牙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