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游训位高威重,又拥立新君有功,地位愈加稳固,不排除有人不敢明面上针锋相对,只能背地里造谣诋毁。”萧顾轻拍萧锦的手背,“不过,无论他与湘贵妃谋逆之事,有无关联,在找到确切证据之前,恐怕不能轻易开口问。”
“朕明白,谢谢哥哥告知,”萧锦亦抿唇淡笑,后背却透出涔涔冷汗。
如果谢游训确实和湘贵妃是亲姐弟,一早就参与了曲魏的篡位计划,誓要拥戴七皇子登基,却在宣读遗诏的最后关头,反水出卖亲姐姐,选择大义灭亲……只为帮他拿到皇位。
谢游训简直就是个疯子。
那一晚,谢游训在将军府对他的承诺犹在耳边——“只要您想要,我便会帮您!”
萧锦暗自倒抽一口凉气。
与疯子作交易,自己或许也是个疯子!
正思忖间,门外院子里传来些人声喧闹。
林语儿进门来通传:“陛下,宋怜宋公公带了人来,说是帮周王殿下更换今日的熏香。”
萧锦点头应允。
片刻后,宋怜领着几个小内侍,有模有样捧着药箱,跪倒在地,请罪道:“老奴不知陛下在此,惊扰了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萧锦扫了一眼那些人,又回头看萧顾,却见萧顾神色微茫,只管低着头,似乎不愿搭理宋怜。
宋怜继续关切道:“不知周王殿下今日感觉如何?”
周王萧顾被点了名,也依然不言语。
萧锦诧异不已,便多看了宋怜几眼。
还不待他发话,宋怜已兀自起了身,朝一旁桌案的香炉走去。
这宋怜是宫里的老人,在先帝身边伺候近五十年,又自恃拥君有功。
显然,这屋里的周王萧顾、新君萧锦,谁都没被他放进眼里。
萧锦暗自发笑,眼底的阴郁慢慢浮了起来。
宋怜并未察觉,盯着那些内侍忙碌,嘴里仍在絮叨不停。
“陛下很担心周王殿下,奴婢还望周王殿下不要再闹别扭,好好听从太医的医嘱,早日将身子调养康健……”
“宋公公。”萧锦冷声道。
“奴婢在,”宋怜回头望向萧锦,大概是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仍未发现不对劲,“陛下有何吩咐?”
萧锦深深看他,却轻轻喊了声“语儿”。
林语儿转身应道:“陛下。”
萧锦这才垂下眼眸,“宋公公年事已高,忘了宫里的尊卑规矩,且由你来复述给他听。”
“是,”林语儿明白圣意,朗声道:“主子问了话,奴婢才能开口。若是贸然失言,按律该罚……轻则掌嘴,重则杖毙。”
宋怜骇然怔住,却不敢犹豫,抬掌,用力朝自己脸颊甩去,嘴里一叠声地哀求:“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
一时间,“啪啪”声,伴着哀嚎阵阵,响彻月清殿内外。
一直未说话的萧顾,侧目望着萧锦。
他似乎都没料到,往日里温驯良善的弟弟,连登基大典都没过,就敢对宋怜这先帝跟前的老人下手。
眼看宋怜脸颊渐渐红肿,渗出密密血丝,跟过来的那些内侍个个怕得抖成了筛子。
“陛下,”萧顾拉住萧锦衣袖,悄声道:“差不多行了,我没事的。”
萧锦这才叹了口气,斜觑着宋怜,冷道:“朕今日看在周王面子上,先饶了你。如若再犯,就是先帝复生,也救不了你!”
“谢陛下开恩!谢周王仁厚!”宋怜脸疼得表情扭曲,却乖乖地瘫跪在地,不敢再有动作。
萧锦不再管他,一转眼便见医侍高临早就在门外候命,便吩咐道:“语儿,去把高大夫带进来。”
林语儿领命,走过去撩开门帘。
高临脸上笑意浅浅,对床榻上的两位贵人一一躬身请安。
下一秒,他却定在原地,略微皱了皱鼻子,又疑惑地望向萧顾。
林语儿不解,忙问道:“高大夫怎么了?”
高临对萧锦一拱手,得到眼神准许,才回道:“陛下,微臣可否斗胆问几个问题?”
“但说无妨。”
高临朝一旁的香炉靠近了些,似乎在确认气味。
见状,宋怜偷偷抬头,脸色一阵青红。
“奇怪!今日并非端午祭祀,亦非新岁除夕,周王这里怎会熏蒸苍术,还是和白术并用?”高临说着,又谨慎地请示道:“陛下,可否容微臣替周王殿下把把脉?”
萧锦微怔,“当然,高大夫请便。”
高临上了前,跪在萧顾床前。
正要伸手搭脉,萧顾却有些迟疑,“这位高大夫是……”
萧锦笑了笑,“忘了介绍,这位是高临,是朕在朔北的随身医侍。这次回京,多亏有他一路照顾朕的病体,哥哥别担心。”
言罢,萧顾点了头,和高临相视一笑。
诊断片刻,高临急急叩首跪拜,颤声道:“陛下,请再次宽恕微臣唐突冒犯!”
萧锦和萧顾交换一眼,疑惑更深,“还请高大夫明说。”
高临不敢抬头,“周王殿下应是阴虚内热血燥之体质,寝殿里长年熏蒸苍术,难道不曾有呼吸窘迫之感?”
“确实会有……”萧顾脸色大变,又说:“太医们给的说法,是本王自身心肺有恙……怎会和熏香扯上关系?”
高临道:“医典上有明确记录,阴虚内热血燥之体,禁用苍术。”
空气一阵静默。
只听林语儿怒喝之下,锋锐长剑直直架上了宋怜的脖颈,“大胆贱奴,你竟安的这等龌龊心思,想谋害皇子不成!?”
宋怜吓破了胆,颤巍巍伏地,“陛下息怒!!老奴也是听命行事,问谁借了一万个胆子,敢谋害周王殿下啊!还望陛下公断,不可听信奸人的一面之词!”
另一边,高临被骂做“奸人”,并不急着辩驳,只说:“是不是一面之词,翻一翻医典便知。”
两人反应截然不同,萧锦只不动声色觑着宋怜,心道:好大一盘局!
想来,这三年间,先帝病重,或许也是一场阴险的预谋。
首辅大人曲魏图谋篡位,一心要把七皇子推上位,必定会对其他皇族子嗣下狠手。
萧锦远在朔北,躲过不少迫害,那萧顾自然成了曲魏的重点“关照”对象。
如今,罪魁祸首曲魏已被抄家问斩。
余下的小猫小虾,也该是时候斩草除根了!
“宋怜,”萧锦心神电转,语气却越发平静,“你入宫五十余载,伺奉先帝颇有苦劳,这些天,又为先帝的丧事尽心尽力,着实辛苦了。”
“是奴婢的分内事,何来辛苦之说?”宋怜依然俯首,抬手抹了把眼泪,“只是先帝仙逝,奴婢恨不得追随他一块去了,好继续伺候他老人家……”
他一番话说得感天动地,萧锦却丝毫不信,甚至觉得颇为好笑。
大晋没有活人陪葬的先例,但若宋怜真心难舍先帝,跟着一块去,也未尝不可。
“你拖着这把老骨头为先帝操劳这许久,是朕体察不够了,”萧锦长吁口气,佯作懊悔,“从即日起,你便放下肩上担子,好生逸享晚年吧!”
宋怜缓缓抬眸,诧然顿住,又将身子伏得更低,“陛下!先帝当日立下诏书时,就曾嘱咐奴婢,豁出性命也要护好新君……奴婢,奴婢求求您,让奴婢留下来继续伺候您吧!否则,奴婢还有什么出路,便是连去见先帝的勇气都没有了!”
萧锦目光森冷,眼中浮起杀意。
宫里风气何时变得这般不堪?
不仅放任宋怜一个阉人为非作歹,随意谋害皇子,现在居然还当着萧锦的面,有意提起“遗诏”。
他的用意再明白不过,就是在提醒萧锦,他的皇位来路不正。
“先帝立遗诏,你也在场?”萧锦斜了他一眼,“那你……亲眼看曲魏胁迫先帝,竟是一字不提,朕是不是也要给你定个谋反的从罪呢?”
宋怜面色灰白,如遭雷击,颤声苦苦哀求:“陛、陛下开恩!奴婢错了,错了——”
萧锦看烦了他那套虚情假意,轻一摆手,咬牙切齿道:“既然先帝要留你,那你好好给朕留着吧!”
留宋怜一条命,或许能顺藤查出更多细节。
曲魏说到底是朝臣,不可能僭越插手内侍院,管到后宫皇嗣的衣食住行。
究竟是谁在幕后策划这个棋局?
月清殿外,谢游训刚处置完湘贵妃,便碰到宋怜出来。
对方恭恭敬敬地向他请安,格外谄媚,也毫不遮掩脸上红肿。
谢游训并不关心,冷眸扫他一眼,抬脚就要离开。
宋怜却自顾自跟他哭诉开了,一时声泪俱下,“陛下想要咱家卸任出宫,还说要给咱家定个谋反的从罪……”
谢游训脚步稍停了会,却并未回应一字,继续缓步往东宫方向走。
到了东宫外,他便碰见几名内侍官,说是来送三日后新君登基的衮冕。
霜雪连天,萧锦远远从宫道另一头走过来。
瞧见候在殿外的谢游训,他也没做停留,权当没看见。
谢游训双手拢在袖中,笑着跟上萧锦。
等进了殿内,林语儿退下。
谢游训把手里一个暖炉塞到萧锦怀里,“天太冷,陛下注意保暖。”
萧锦接住暖炉,却放在御案上,转头看向一旁叠放整齐的黑金衮冕。
修长玉指摩挲那衣襟上精巧无比的日月飞龙纹样,萧锦稍稍愣神。
“臣来伺候陛下更衣,”谢游训从后靠近了他,帮他抚掉鬓边散落的几点雪花:“可好?”
萧锦不置可否,扭头冷眼看他,“听说,谢大人在月清殿外,见过宋怜了,还与他说了不少话?”
谢游训听言笑了一笑,“一个贱奴满口秽语,实在不值得陛下分神关注。”
倏地,系在腰后的丝带结被谢游训扯开,腰带顺势滑落在地。
萧锦心惊,不由退开一步。
等稳住神色,他才说:“……谢大人胆子不小,敢随意打听朕的事!”
谢游训的手掌抚上萧锦肩头,指尖勾住衣领,缓缓游移,“臣冤枉啊,那贱奴非要说与臣听,臣是想躲都躲不开。”
萧锦抿唇,问道:“既如此,贱奴欺君罔上、目无君主,朕能杀了他吗?”
谢游训停下动作,缓缓转过萧锦的肩,食指挑起他下巴,与他相视。
“一个贱奴,只要您高兴,想杀便杀。”
两人贴身站在一处,谢游训仔仔细细帮他整理衣领、袖摆,不知不觉将他抵在了御案之前。
距离过于亲近了,萧锦抬手想推开他,却被捉住了手。
谢游训轻眯着眼,用另一手将他鬓边一缕散发别到耳后。
萧锦挣扎不动,便说:“朕累了,谢大人没其他事,且退下吧。”
谢游训将他的手送到唇边吻,“臣还有正事要讲。”
萧锦赶人不成,只能继续挣扎,“何事?”
“湘贵妃畏罪自尽了。”
萧锦愣住,再开口时,语气尽是苍凉,“你连亲姐姐也不放过?”
谢游训沉声笑,眸光幽深,言辞灼灼:“臣说过,臣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湘贵妃谋反,就算她是臣的姐姐,臣也不可能放过她。”
“朕也说过,不要再骗朕。”萧锦与他目光相接,眼中的猜疑久久不散,“那、七弟呢?”
“七殿下太小,臣打算将他送出宫养大。其实这些小事,哪里值得陛下分心关注?”谢游训忽然抬手,蛮横地将萧锦拦腰揽进怀里。
“你、放开朕!”萧锦愤恨开口,在他怀里极力挣扎。
谢游训笑不停,低头,在他额前印上一吻,“青天白日,陛下以为臣要做什么?”
“你放肆!”萧锦挣不开身,便闭起眼睛,一字一顿道:“先帝才刚陨逝,你怎敢如此折辱朕!”
谢游训笑得更大声,在萧锦耳鬓又吻了下,“陛下不如从前乖了,脾气见长呢。”
不等萧锦闹更大的别扭,谢游训得趣地松了手,恭敬退让到一边,“陛下若真心担忧七殿下,不如亲自帮他找一处清净地。”
萧锦低头整理衣襟,又恢复冷淡语调,“三日之后就是登基大典,朕想送哥哥去慈安寺休养,便将七弟一并送去吧。”
“也好,登基大典也在慈安寺,倒是顺路。”谢游训移开目光,举起御案上的十二旒冕冠,替萧锦戴好,才满意地退开几步。
双手拢紧衣袖里,谢游训缓缓开口:“臣记得,陛下的外祖父,蔺老丞相也在慈安寺。届时,臣陪着陛下一道去探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