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日渐热起来,燕蓁的身体也基本恢复了。
这日是十五,按照惯例是燕家女眷进山斋戒的日子。将门世家,只有国在,家才在。只有天下安定了,自己的夫君和孩子才能安稳。在这一点上,燕夫人的觉悟很高。于是她早早的安排好搭棚施粥,布施放生,最后携众人来到隐照寺虔诚祈祷国运昌隆。
隐照寺,地藏殿内。
“殿下年年来此,孝心可鉴。佛祖定会收到殿下的感召,圆殿下的心愿。”
“便有劳住持了。”萧允羡微微鞠躬,目送住持带着长明灯去做加持。待年迈的住持缓慢的走远了,方直起身,给了在暗处的侍卫一个眼神。
后者恭敬点头,利落翻身上了屋顶,飞檐走壁霎时不见了踪影。
佛像下的人负手而立,温润的眉眼打量着殿内一盏盏长明灯。
他随手拿起一盏,仔细端详着,倏地吹灭了。
一缕青烟向上升起,刚才温润如玉的人此刻勾唇,笑得娟狂,冷酷直达眼底。
“佛祖保佑,让皇祖母如这灯一般,长命百岁。”
青灰色的殿脊下,阳光落在茂盛的树叶间,透出的斑驳光影打在白色的墙面上,正如记忆里高高的宫墙,既是光影的载体,又是吃人的围城。
燕蓁随众女眷来到隐照寺,跟着一番焚香叩拜,一个上午下来腰酸腿疼的,此时还要等本寺住持为燕家做加持。
一干人顶着烈日等了一个时辰,就快要挨不住时,主持终于出现。
“夫人久等了,今日寺内来了贵客,因而耽误了,请夫人宽恕。”
燕夫人客气回话,一阵寒暄论道后,她令众人在寺内四处走走静心学习,然后自己恭敬地跟着住持进了大雄宝殿。
燕蓁受不了正午烈日的炙烤,与众人分开后独自寻了一处湖泊,又逢佳木繁荫,正适合纳凉。
湖中莲叶成田,她看见一株株含苞待放的莲花,起了玩心。
她坐在池边的石阶上,绯色罗裙散落在地,顺手捡起一株幼小的莲蓬,凑到鼻尖闻了闻,是新泥的味道。她的眼珠一动,于是缓缓探下身,想拨弄离自己最近的一株荷花。
如烟的薄纱下是露出的一大截羊脂玉般莹白的手臂,一头青丝随着她的动作从背上滑落了几缕下来,顺滑的黑和莹润的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静。
静的能够听到风吹树叶,水滴入湖的声音。
难怪寺庙被誉为清修之地。
燕蓁在心中赞叹,浑然不觉自己此刻已是景中人。
翠绿的镯子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到手腕,白嫩的指尖在快要触及平静的水面时,一尾锦鲤突然游过,一圈圈涟漪散开,少女吓了一跳,下意识收回的手僵在半空。
“殿下。”
突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下意识回头,直直撞进了窥伺之人的眼中。
是他!
萧允羡在此已多时,从看到少女的闯入开始,他就不自觉联想到自己窗前的那株粉白色芍药,一样的娇嫩、脆弱、需要精心浇灌才能成活。
他看着她脸上的不知所措,一双水雾眸升起娇怯不安,像林间的小鹿遇上了猎手。未等他动作,自己提起裙摆便跑远了。
男人不疾不徐地走到她刚刚所在的位置站定,盯着湖中的涟漪良久,让人看不出想法。
直到湖面再次恢复平静,萧允羡自嘲一笑,将心里的涟漪也一并镇压了。
跪在地上的侍卫才意识到刚才的疏忽,此刻不敢出声,等待主人发话。他的后背被冷汗浸湿,又被正午的日头晒干,过了不知多久,听到头顶上方传来声音,才松了口气。
“说吧。”
“启禀殿下,属下已于寺中见过江大人,话已带到。另外,这是大人让我交给殿下的。”
萧允羡从侍卫手中接过密笺,阅过后收进袖中,从头到尾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
“回宫。”
燕蓁一路跑到无人的偏殿,后背靠在冰凉的墙面上,攥着心口的衣襟喘息着,心像是要从喉咙跳出来。
前世,她第一次随燕家进宫赴宴。
彼时她和众人一样跪拜在地恭迎皇家仪仗,待一阵穷奢极侈的队伍流水似的过去后,她才敢悄悄抬头,本想偷看那锦绣交辉的一角,谁知一眼过后,再也无法移开目光。
第一眼,被他的气度华贵,轩昂之姿所吸引。
她立刻垂眸,又忍不住看第二眼,见他举手投足之间潇洒儒雅,又细细盯着,见他表情温和,双眼冷静,矛盾又复杂,让人想要靠近却又不敢靠近。
往事浮现,燕蓁闭眼轻叹,本想避开的,不料今日以这种意外的方式见面。
殿外此起彼伏的鸟叫声令她回过神来,刚刚慌不择路的躲进来,此时稍微放松了下来,她开始打量四周。
此殿看起来已经荒废,中央立了一座泥塑佛像,莲台高坐,褪色严重,斑驳的脸上似喜似悲。佛像前的供桌上供奉着三块无字木碑,和周围的残旧相比,无字碑却像是有人时常拂拭,木质虽有些年头却保养的十分光亮。碑的下方及周围点着林林总总的酥油灯,数量惊人,一层一层少说也有百八十盏。
奇怪,要说这三块碑无人供奉,看贡品及香火又皆为上等;若是有人供奉,为何不选择香火旺盛的主殿?况且一般碑面之上,逝者身份、生逝日子和供奉之人都会一一篆刻,讲究积德积福要有所归属。
这三块碑究竟是何人所立?
不过不论是谁,其中必然有一个身份是谁的子女,或谁的双亲,理应敬之。
于是燕蓁拿起三根香,借烛火点燃。
“晚辈意外闯入,打扰了。”
说完将香举在头顶规矩地鞠了三躬,正要插进香炉,似想起什么,又退了回来。
“若逝者有归处,望三位前辈代为转达,等我了却此生心愿,自会回到该回的地方,绝不生妄念。”
三根香被插入炉中,燕蓁最后看了一眼无字碑,提步走出了殿门。
落日的余晖此时洒进殿内,落在一双黑色渉云靴旁边,靴子的主人自殿中央的佛像后走出来,高大的身影迎着余晖站定,岩岩若孤松之独立。
男人微微侧头,刀削般棱角分明的侧脸,将余晖劈出一座冰山,他看着她远去的方向,眼中的万千思绪在霎那间含藏。
–
春季虽已接近尾声,却正是热闹的开始。
昨日街头巷尾议论的话题,今日已被另一则消息取代,不变的只有上京的繁华一如往昔。
在这些更迭的信息里,当属二皇子和四皇子的消息最受关注,因为连百姓都知道,这二人中,必有一人要问鼎东宫。
“二皇子萧允恒素有仁爱之名,在朝中积累了些声望,近几年已经渐渐有了民心。”
“四皇子萧允岸虽不是皇后所出,却一直被养在皇后身边,年纪虽轻,却有勇有谋,背后有氏族支持。”
“圣上更喜欢哪位皇子呀?”
“愚昧。治国岂能凭喜好。”
“那你说凭什么!”
茶楼里灯火通明,几个书生凑在一桌指点江山。邻桌一异域扮相的汉子好奇道:“听闻你们北齐一共有四位皇子,除了亡故的那位太子,不是还有一个三皇子吗?”
“三皇子生母是西凉送来的贡姬,说白了他自己就是半个质子,有何资格竞争皇位?”
“听说三皇子身份卑微,在宫中活的也艰难,幸得皇太后垂怜养在身边,才有了如今的风采。”
深夜,料峭的风将书房内的烛火吹得忽明忽暗。
萧允羡披着外衣端坐桌前,听见有人走进房中跪地行礼。
他在一摞案牍中头都没抬,问道:“如何?”
“自那日隐照寺回来后,属下连续跟了二皇子数日,终于在今日,亲眼看见他去了隐照寺与玉莲真人私会。”
“玉莲真人如今虽遭到圣上发落,然而她昔日在后宫也算得宠。二皇子此次算是被殿下拿住了把柄,下一步属下该如何做?”
“制造些流言。”萧允羡终于停笔,他捏了捏眉心,“再寻个机会,把消息透露给老四。”
“是。还有一事,这里是殿下上个月吩咐去查的,上京所有世家权贵适婚女子的信息。”
他起身一边伸展着肩膀,一边接过翻阅。
晏相国之女,嫡,十八,掌中馈,擅舞,性情柔中带刚。
左大人之女,行三,十七,喜好骑射、蹴鞠,活泼好动。
李首辅之女,行二,十七,素有上京才女之称,聪颖早慧。
……
萧允羡面无表情地翻看了五六页,目光停在了一行简短的介绍上。
燕将军之女,行二,十六,有疾,深居简出,其他不详。
“清风,燕将军之女得了什么病?”
跪着的人身形一顿,他来之前将几个条件优秀的大家闺秀信息又仔细默了一遍,就是怕殿下突然查问,谁承想殿下却挑了最不起眼的来问。
“回殿下,未打听到燕小姐生的什么病,只知道这位自幼学会吃饭就开始吃药,一直弱不禁风,下人间曾有议论……是个短命的。”
半晌,未等到答复,清风正想去看主子脸色,只听头顶上方传来一声笑。
“如此不是正好?”
他虽生在皇家,却是地位最低的一个。早年为了生存蝇营狗苟,十余年韬光养晦,不断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才渐渐打开了局面。眼下虽已不似以往吃力,但缺的是名正言顺的、明面上的支持。
再也没有比一个其父身居要职又病弱短命之人更好控制的对象了。
“把和她有关一切,一字不漏的给我。”
清风领命退下。
书房中烛影幢幢,萧允羡继续埋头批阅。待蜡烛快要燃尽,他才停笔,察觉到房中昏暗,站起身打开了窗,霎时银光泄满一地。
他却没有抬头看月亮,而是借着月光垂眸看向窗边的芍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