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和宴不知自幼相识,早有婚约。
却因得罪了他的白月光,被他送进寺庙清修自省。
可他不知道,那个是个明面参佛礼拜,实则风月糜乱的地方。
两年后,我受尽折磨,成了香客们最爱的乖顺姑子,谨记身份规矩,每日守在厢房做解语花。
晏不知却后悔了,他强闯入我厢房,把我摁在榻上求我为妻。
我撩开衣领露出底下的赤色斑痕,“奴家蒲柳之身,身染恶疾命不久矣,不堪为大人之妻,还请大人自重。”
看管我的寺庙姑子命我收拾东西回侯府时。
我已经被关在这儿清修两年,生不如死。
背上新添的鞭痕还未上药,我就在她的催促声中忍着痛,匆匆往外走去。
哪怕背上伤口崩裂,衣裳被血水浸湿,我也不敢落后一步。
因为比起这点痛,我更害怕继续留在这儿。
远处,曾经我磕破头也求不开的院门大开着,两边垂首站着一群僧人姑子。
我记忆中那个熟悉的盎然身影,被他们簇拥在正中。
一袭青色锦袍,昂扬绰约,还是那副我曾经最喜欢的样子。
但我不敢细看,只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站定。
按着寺中所教,低头行礼,谦卑露出光滑的脖颈。
“你倒是……规矩了不少。”冷沉的男声顿了顿,欲言又止。
没抬头,我也能猜到宴不知此时面露惊诧。
毕竟当年我以恣意娇纵闻名京都,现如今却卑微成这副模样。
任哪个旧相识见了,都会讶然。
“是住持和姑子们教导的好。”我低低应声。
晏不知却沉默了。
半晌,他才冷然道,“沈乐心,你这穿的什么东西?”
听出他语气里的嫌弃,我有些窘迫地咬咬唇。
为了方便规训,寺里责令我们这些来清修的女子都不准穿外衣。
有时进行房事教导,更是要我们**。
所以今天这一身灰扑扑的里衣,已经是我最体面的衣裳了。
我难堪地想要解释,“这是……”
可话还没说完,就被晏不知毫不留情地打断,“走吧。”
说完,他只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径直上了马车。
我知晓他是嫌我这副模样太过丢人现眼了。
窘迫得脸色涨红,亦步亦趋跟在马车旁。
走到半路,车窗的锦帘被撩开。
“不上车?”晏不知冷沉的声音传来。
“男女有别,同车于理不合,乐心跟着就好。”我规矩应声。
若换做从前,我一定会上马车,粘在晏不知身边叽叽喳喳,但现在我不敢了。
两年清修学会的规矩告诉我,这种行为被世人不容,更为男子不喜。
车内晏不知嗤笑出声,“到底是清修学过了规矩。”
我点头称是。
车内沉默了一阵,随后传来一声冷笑,“你要跟便跟吧。”
车帘交错乱动,马车继续前行。
我加快脚步,尽量不让自己落后。
很快,破旧的布鞋不堪重负,彻底烂了。
我几乎赤脚走在石子路上。
受刑未愈的脚底,被细碎的石子磨出隐约白骨。
血印跟着我,从寺庙一步步蜿蜒到恒远侯府。
在看到熟悉的大门时,我再也支撑不住,彻底昏死过去。
晏家与沈家是世交,一文一武,威震朝堂十余年。
父母远赴边关之时,将我托付于晏家。
说我是在恒远侯府长大的也不为过。
因此一睁眼,我便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您醒了?”
床边的秋画喜极而泣,正一脸心疼地看着我。
“秋……画?”
许久不见,我竟有些认不出她。
秋画哭着点头,伸手想扶我起身。
我紧紧抓住她的手,想问她这两年过得可好。
视线余光却瞥到窗外已天光大亮。
我惊慌坐起,“几时了?”
“**,不过辰初。日头还早,您身上又有伤,再歇会吧。”
秋画被我的惊慌吓了一跳,哽咽着想让我躺下。
我急忙推开她,挣扎起身,“该去佛堂听课了,晚不得。”
寺庙有严苛的作息时间,什么时辰该做什么事,已深入骨髓。
卯时就得起,收拾好仪容去领头姑子门前跪着。
等她们检查完毕后,又同去佛堂听师太教授如何讨男子欢心的课。
辰时,正是听课的时辰。
寺庙规矩森严,请安更是重中之重。
稍有差错,便是酷刑。
第一次,鞭刑十次,混着盐水和辣椒水,深入脊背的痛让人终身难忘;
第二次,脚指和手指扎银针,扎一针,背一句女德规训,错一句或慢一点,再加一针;
第三次,脚刑,用烛火将脚底的皮肤一寸一寸烧穿,然后撒上细盐,在铺满碎石的路上站上两个时辰,若是受不住,又重头开始,叫人生不如死。
我自小只会舞刀弄枪,大字不识几个。
因此初到寺庙,便将各种刑罚吃了个遍,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银针在血肉中进出搅动的画面,皮肉烧焦的糊臭味。
还有从头传到脚那种绵密又绝望的灭顶之痛,让我夜夜不能安睡。
教导姑子说,只有刻到骨子里才不会忘。
我做到了。
秋画见我魔怔般要起身,心疼地抱住我,
“没有师太了,**!这里是恒远侯府,我是秋画啊!”
我愣愣看了她好久,失魂般喃喃自语,“没有师太…没有师太…”
是了是了,我从地狱走回来了。
秋画松开我,跪在地上,双目红肿,“是啊,**,您已经回家了。”
“不用请安,可以和以前一样睡到日上三竿。”
“您的刀枪棍棒我都给您收好了,等您伤好了,又可以带着它们去跑马打球了。”
“还有蛐蛐王……”
“不是的!”我惊恐地打断她的话,好似她说了多么可怕的事,
“女子应当柔情似水,温顺谦卑。”
“平日需安居内宅,无事不出中门半步。”
“这样才能得男子怜爱,怎可如此粗野无矩?”
秋画跪趴在床边,哭得更凶了。
“你的嘴里,竟还能说出这样让人刮目相看的话。”
晏不知推门而入,背着手,一脸嘲弄地看着我。
宋蕙一袭粉绿华袍,紧随其后。
闻言也是捂嘴轻笑,“没想到短短两年时间,乐心郡主竟真的脱胎换骨。”
“也不枉我当初一番苦心。”
宋蕙是侯夫人的亲侄女,是世家贵族中出了名的“贵女典范”。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为人处世也是面面俱到,深得世家贵族的喜爱。
晏不知总说我是山中的野猴,却赞她是云中的仙鹤。
以至于当我不小心砸了她新买的砚台,晏不知便毫不犹豫把我送进庙里清修。
时至今日,我都还记得晏不知说的话:
“沈乐心,这么多年你就不能有点长进?”
“刁蛮任性,肆意妄为,只会给我找麻烦。”
“表姐说的对,你该去学学规矩了。”
“明日就去庙里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想到这里,一阵酸涩涌入我的鼻腔。
两年时间短吗?
或许对他们来说或许不长,可于我而言,却是在地狱轮回了百年。
彻夜的饥饿、锥心的疼痛、凄厉的哀嚎、翻飞的血肉……
这些我以为只在战场上才能见到的景象,每日都在庙里轮番上演。
可姑子竟还说,我们应当庆幸生在贵族之家,庙里下不得死手。
否则定让我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看我失神,晏不知不悦地冷哼一声,
“沈乐心,这就是你在庙里学的规矩?”
听到“庙里”,我浑身一颤,吓得身体发软,直直从榻上摔了下来。
“不不不…我错了…我错了…请侯爷饶命……请侯爷饶命…”
秋画想来扶我,被我发疯一般推开,只能跪在一边默默抽泣。
“我会听话!我会听话的!不要送我回庙里!不要…不要…”
我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苦苦哀求,只希望他们能放我一条生路。
寺庙是我一辈子的噩梦,光是听到这两个字,身体就像被五马分尸般的疼。
晏不知一愣,随即怒喝一声,“沈乐心,你在干什么?”
宋蕙假装叹气,“不知,看样子郡主定是在庙里受了委屈,这是在跟你赌气呢。”
“你跟她好好道个歉吧。”
“不然这要是传到外面,你府上怕又要不得安生。”
不!
不是的!
我有心想解释,但被怒极的晏不知狠狠地钳住下巴,
“沈乐心,你故意的?”
“你委屈?你让别人受的委屈还少了?”
“我看你就是本性难移!”
从前我总会为了让晏不知陪我,耍些小心思。
可我何曾拿“恒远侯府”的声誉开过玩笑?
晏不知,你为何就是不肯相我?
眼泪一滴滴落在晏不知手上,我却只看到他眼底更深的鄙夷。
他冷笑一声,甩开我的脸,
“不是说会听话?那明日起,就去马厩养马吧,恒远侯府不养闲人!”
语罢随手将我推倒在地。
伤口再次崩裂,我却顾不得钻心之痛。
闻言急忙跪坐起来,俯身行礼,惶恐道:
“是,乐心遵命。”
晏不知面色微凝,随后一脚踢翻了凳子,
“好好好!沈乐心,希望你说到做到!”
然后便怒气冲冲离开。
宋蕙走过来,眉眼微扬,居高临下地俯视我,
“郡主真是学乖了呢。”
然后施施然转身,也扬长而去。
第二日天未亮,侯府的马厩多了两个女仆。
秋画担心我的伤势,死活要与我一起。
恒远侯位高权重,府上的马多且精贵。
我们主仆去了后,原本的小厮便被调走。
我和秋画不得不每天早出晚归。
喂养马匹、清理马粪、养护马具……
这些皆是体力活,秋画暗自心疼,想着法给我补身子。
但与我而言,这已是难得的舒心日子。
虽然累些,但没人时刻监管,也不必担心受罚。
下人们虽见风使舵,克扣饭食,冷言冷语。
却也能吃饱穿暖,不必为了保持男子最爱的“弱柳扶风”身形,刻意节食减衣。
即使身上的伤好得慢,可已无性命之忧。
加之秋画时刻相伴,似乎一切都在好起来。
我很是知足。
这日我们刚忙完,欲从马厩回后院。
没走两步,迎头撞见宋蕙款款而来。
远远看见我们,她的脸上便不怀好意,
“咦,这不是我们的乐心郡主吗?”
“怎的一大早就来马厩,是又想去跑马吗?”
我知她想看我笑话,又不欲与她纠缠,微微见礼便想离开。
“站住!”
宋蕙不悦地拦住我的去路,眼中是被无视的恼怒,
“沈乐心,我可是不知的表姐,你见到我却不行大礼,这就是你学的规矩?”
我的身体本能一颤,手心冒出湿冷的汗水。
“表**说笑了,我家**是正经的‘威远侯府’嫡长女,圣上亲封的‘乐心郡主’。”
秋画忽然插嘴,把我护在身后,
“想要我家**给你行大礼,怕你福薄,受不住。”
宋蕙被人戳中了痛楚,瞬间气得跳脚。
她虽美名在外,但本家势弱。
若没有晏不知,断不会有她今日的风光。
今日被秋画当众下了脸,只怕不能善了。
“好一个不懂规矩,牙尖嘴利的丫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果然,宋蕙仪态尽失,盯着秋画的眼神像是淬了毒。
“如今不知不在,少不得要我这个表姐替他整顿家风。”
“来啊,拖下去,重大三十大板!”
我呼吸一乱,急忙护住秋画,低眉顺眼地祈求宋蕙,
“表**息怒!是我没有管教好秋画,求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宋蕙冷笑一声,“求?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我知晓她的意思,无非是想让我颜面尽失。
但如今的我早就明白,活着比尊严重要。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跪在她面前,重重地磕着响头,再次哀求,
“求表**宽宏大量,饶了秋画吧,求求你了!”
秋画要拉我起来,哭喊着说她不值得我这样做。
宋蕙得意又夸张的笑声在耳边回荡,
“想要我饶了她?那就看你能不能磕到我满意了。”
我身形一顿,然后磕得愈加用力。
秋画见拦我不住,也跪了下来。
一时间,耳边只有我们此起彼伏的磕头声,和宋蕙忘形的奚落。
不一会儿,我的额头就破了个洞。
血水顺着额头流入眼睛我也不敢擦拭,只能让它变成血泪,在眼眶中打转。
因为失血,我的视线逐渐模糊,意识也开始恍惚。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以为自己要昏死过去时,宋蕙终于说话。
她垂着一双嘲弄的眸子,像看两条丧家之犬,
“行了,起来吧。”
我稍稍松口气,与秋画相互搀扶着起身。
但就在我们想离去时,再次被宋蕙制止。
“我让你们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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