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鸿一过了无痕

同样在马车上。

上一次，季少文送我回凌波楼，我半分真意半分虚情。

这一次，季少文送我回教坊司，他五分沧桑五分黯然。

我想了想，终于还是问出口。

“那日，我和季大人在书房的谈话，你听到了？”

他重重地点点头。

果然如此。

否则，他不会去看阮妈妈的坟茔。

不会在那儿站立许久。

“秋鸿，你能多给我讲讲，她的故事吗？”

他抬头看向我，目光几近哀求，“我想多了解我的母亲一些，尽管如今已经太迟。”

我同他讲了讲阮妈妈对我的关爱，对凌波楼众人的慈善。

也讲了些许她多年寻子的艰难与挣扎。

他听得十分认真。

但目光却一分分黯淡了下去。

待我讲完后，他沉默了许久，然后缓缓开口。

“我自幼便不被母亲所喜，那时还以为是我才业不够优异。所以我用功读书，勤学六艺，只为母亲能多给我些关爱。

“后来，我在京中才名渐盛，而兄长声名狼藉。但母亲仍偏爱兄长，甚至辞世前，放心不下的都是兄长，对我未留只言片语。

“我也曾问过父亲，为何同是一母所生，母亲要如此偏心？但他也未答复我。

“如今我才明白，原来她根本不是我的生身之母！

“她恨毒了我的生母，自然也恨毒了我！”

看着他悲痛得不能自已，我也有几分心酸难过。

阮妈妈最遗憾之事，便应是没有与自己的孩儿几次相见，却不曾相识相认。

因着多年寻找未果，阮妈妈原以为亲子已被季家主母毒害，或流落他乡，再难寻到。

哪里会想到，因季家主母无法再生育，季家便将季少文以正室之子的名义养了下来。

将怀中的丝帕递给他，他未接。

我只得轻轻地为他拭泪。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激动不已。

“秋鸿，我最恨自己的，便是那日我在，我在啊！”

我瞬间明白，默默别过脸去，已不忍再听。

“我和晋王之子、季湘文当日就在凌波楼，我眼看着他们肆意妄为，却只说了两句，没有拼命阻止。

“我的生身之母，是被他们掌掴后推下楼去的。而我就在那，眼睁睁看着……看着她被打，看着她呕血……”

我忍着痛轻叹一声，“当时，你毕竟并不知情。何况就算以身相阻，他们也未必会收手……”

“我这两日在想，如果我用力阻止，如果我护在她身前，那么我们也许会有相认那日，也许会有的……”

我不忍再说什么。

天命使然？阴差阳错？

其实都不是。

这是人祸。

只不过，造孽者却不是尝苦果的人。

但他们，该有报应。

回到宫中后，我又开始日日苦练。

原本以为因着上次贵妃对我的教训，教习嬷嬷们不会再让我领舞。

但听说，贵妃因谋害沈妃未成，已被禁足降位了。

众人为我报了番不平，话里话外都是因着沈妃的关系巴结我。

领舞排舞之事，也都定了下来。

我也去看了平儿。

她身子愈发丰腴，但却略有愁思。

我给了她云隐寺方丈亲自开光的平安符，谢她当日请托佛子救助我之情。

却听她双手合十，轻声念道：“愿佛祖保佑，是个公主才好。”

偶尔在宫中还会听到怀安哥哥的消息。

听说，佛子了痕在京中开坛讲法，令众人辞穷意服。

京中权贵富贾，布施大量财物。

而他一无所取，分献各寺，赐与穷苦之人。

更有甚者，说他酬对应答时，得佛祖之音。

竟有天花乱坠、地涌金莲的异象。

一时间，佛子盛名远播，有菩萨转世之谈。

而相伴的，明君临朝、盛世可期之言也渐渐流传。

我知道，按这样的势头，终有一日，陛下会为孟家平反。

也许还会将始作俑者一网打尽。

但那日，不知还要等多久。

中间，也不知会不会再有变数。

一日傍晚，我又悄悄走到梵华楼。

那里四处无人，异常寂静。

推开屋门，还有着若有若无的沉香之气。

我跪坐在蒲团上，向佛祖祈祷。

身后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心香一瓣，佛前一跪，便能自然清静，事事如意了吗？”

然后，他在我身旁坐下。

“不过是心中安慰罢了。”

静了半晌，还是我先开口打破。

“还未恭喜季二公子，与公主订亲，将成驸马。”

季少文轻笑两声，眼中满是悲凉。

“你明知道，我心中所想，并非眼前所得，又何必恭喜我？”

我真心道贺，但他这样说却不知如何应答。

“不过，这眼前所得，倒确实是我努力争取来的。”

见我疑惑，他说道：“父亲原本属意季湘文，是我暗中用计打断了他的腿，才抢来这门亲事。”

他说此事，云淡风轻。

与之前我认识的温润如玉的他，判若两人。

我拧眉，“你既不愿，又为何要抢？”

“因为，我要毁了季家。”

我震惊且不解。

季家是他的根，切不掉、扯不断。

就算将来有公主相护，但他与季家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但听他接着低声说道：“除夕夜宴之时，我会以子告父，检举他暗中勾结晋王，私下扩兵，贪墨军饷；检举他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残害忠良……”

我急忙打断：“你现今已是御史，至少该知道亲亲相匿。若是一击不中，便是有驸马的身份护着，你也会声明尽毁，前程无望。”

他绝望地笑了笑，“早晚都是身死族灭，还不如让我来主导这一切。

“我近日偷听了消息，晋王已在宫中安排人给陛下下微毒，只等时机一到，陛下油尽灯枯，他们便将或立沈妃之子为幼帝，或立晋王为帝。”

我心中大惊。

然后我突然想到了，平儿。

那日，她确实神色有异。

只盼她，千万不要做糊涂事才好。

“秋鸿，你也是恨他的吧？”

他突然一问，我瞬间愣住。

“当初还你的那串银铃，有一枚是我第二日一早在他书房门前捡到的。当时我并未多想，如今看来，也许并非偶然。”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言语相欺。

“对不住。”

他说得坦诚：“我不怪你，真的，一丝一毫都没有。我只恨他，恨季家。我不要跟着他们一同覆灭，那不值得。”

我点点头，但转念一想，拉住季少文说道：“除夕夜宴，我会再跳一次完整的剑器舞。上次，我只是截取部分，你也许并未多在意。这次，待看完后再行事，可好？”

他愣了一瞬，终是点头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