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眼看着阿颀咽气的。
她躺在床上,安静得好像睡着了一样。
也许她的确该好好睡一觉了。
阿颀是沈伯父的掌珠,比我小三岁,我们两家是世交,所以很小的时候,我们便相识了。
我承继父业,从小便学习医术,同时还跟着沈伯父学诗书。
阿颀在我心中,就如同我的亲妹妹,我希望她一生都能平安喜乐。
如果不出意外,她也许会在桃夭年华顺利出嫁,嫁给意中人,然后夫妻白头,恩爱到老。
阿颀不在乎功名利禄,也不在乎锦衣玉食,庭院里飘落的叶,园子里凋零的花,在她眼中都是极美的景。
人间四时之风貌,古人堆珠砌玉之华章,都是她的至爱。
有时去沈府,会看见阿颀。
她或是折桂花酿酒,或是在园子里提笔作画,若是托生为男儿,想必阿颀定如古时名士般,潇洒不羁,放荡率意。
可是后来,阿颀病了,沈府闭门谢客,连我都不得探视。
再见时,阿颀已经是身份显赫的太子妃。
为臣讳君,有些话,我没有资格说。
但我知道,如果不是跟她的意中人在一起,天底下最珍贵的东西捧到她面前,她都不屑去要。
而太子,季景晟,一个可以为了刘大将军的女儿甘愿跪在殿外的痴情人,绝不是阿颀的意中人,她不会如此轻贱自己。
但那日,我在殿外等着请平安脉,我知道是沈伯父面见了陛下,不知他以何理由说服了陛下,让阿颀成为了太子妃。
再后来,沈伯父被构陷入狱,满朝皆知,背后是何人所为,但朝堂晦暗,无人敢直言。
最后,沈伯父在狱中***。
在沈家灵堂上,我再次见到了阿颀。
她的身形瘦削,双目空洞,但面对众人还是站得笔直,仪态万千。
太子一直陪在她身边,可他离她那么近,我却觉得他离她很远,那阴冷和悲伤,只牢牢包裹着她一个人,无人可与她并肩相依。
阿颀主动来找我,她找我要堕胎药。
她是当朝太子妃,腹中孩子是皇室血脉,我若开了堕胎药,无异于是谋害皇嗣,论罪是要抄家灭族的。
可,是阿颀,是我发誓想要好好照顾的阿颀。
阿颀拿了药后就走了。
待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一纸诏书仿佛与天下人开了一个玩笑。
阿颀与他相伴十年,到最后依旧比不过他曾经的心上人。
阿颀被封了贵妃,从正妻变为了妾室,即便是身份尊贵的贵妃,那也是妾,也是尊卑里面的卑。
圣上大约也是愧疚,命我好好为阿颀调养身子,隔三差五就传我问话,询问阿颀的病。
可是医者难医心,我知道,阿颀是不会好了。
我被传过去给沈卓疗伤,那伤口是被锐器所破,就是地上那把沾了血的剪子。
阿颀逼着沈卓发誓,不得觊觎后位,不要为她鸣不平。
我们都明白,沈家无力与刘家抗衡,沈卓的不甘心只会给自己带来不幸。
我提醒她,嫔妃自戕是大罪,她还笑着与我打趣。
皇后小产,满宫都是风波。
被抓的婢女指认是阿颀。
阿颀一句也不为自己申辩,连一声冤枉都没有喊,就被囚禁了起来。
我去向皇上请求可以去给阿颀治病,可皇上始终不见我。
直到今日,宫殿解禁,皇上命我亲送补药去阿颀那里。
阿颀冒着风雪回来,多日不见,她真是消瘦得很,但是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
她对我说对不起。
就像是将死之人,在交代遗言一样。
我想到满宫要求赐死她的折子,我明了圣上为何会突然解禁宫闱,为何会派遣我来送药。
我想要夺过她的药,但阿颀喝得干脆。
她说,她很快乐,很久没那么快乐了。
原来死对于她来说,尚有几分快乐。
圣上传召了我,赐我百两黄金,准我离宫。
在我即将退出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问道:“贵妃的身子为什么一直都不好?”
“娘娘曾经因中毒小产,忧思惊惧过度,身体伤了根本,本就不是长寿之兆。”我答。
圣上猛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中毒小产,何时?”
“应该有很久了。”我说。
我曾诊出来过,当日我也是如此震惊,可阿颀却是淡淡的,不让我声张。
她的孩子失去了,她却不能开口让孩子的父亲为她寻一个公道。
我无暇去留意圣上的表情,只告退离开。
殿外风雪满天,我毫不犹豫踏进风雪之中。
与人心相比,风刀霜剑亦温柔。
我去祭拜了沈伯父,向他磕头,请他原谅我没能保护好阿颀。
后来,朝局变动,圣上身子不好,听说那刘大将军之子刘雪羿执掌朝中大权,风头一时无二。
后来,沈卓联络朝臣要弹劾刘雪羿,被人告密出卖,但这一切到最后又不了了之。
后来,有个男人经常找我喝酒,他欢喜听我讲我的幼年趣事,经常会带着好酒与我一起把酒言欢。
我告诉他,如果我的小妹还活着,一定要与他为妻,似他这般洒脱不羁的性子,与我那凉风饮酒、醉眠花下的小妹,当真是一对璧人。
他说,若是如此,我必当万分珍惜爱护,拼尽一生守着她,不让她掉一滴眼泪。
你瞧,酒话听多了,假话都似乎带出了真心一样。
他喝醉了,被侍从扶起来带走,那马车上招摇地挂着将军府的徽记,蒙着夜色渐渐远去。
座位上遗了一副护膝,针脚粗糙,绣工差劲,边角都已经有些起毛,似乎是被人摩挲了很久。
我捡起来,丢到旁边的炭火里,护膝遇火,迅速地烧了起来,很快便化为了灰烬。
嗯,他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