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昏暗无光,挡风玻璃覆上一层薄到透明的霜气。
段朝泠微微向后靠,手臂懒散支在窗沿,指间夹着烟,表情罩在烟雾里,隐晦难辨。
车窗开了一条缝隙,有风涌进来。烟灰被吹散,落在毛呢外套表面。
他没去管,目光投向几米开外的前方。
小姑娘穿了件灰白棉袄,款式泛旧,打理得很干净。
个子照同龄人相比不算高,体型偏瘦,脸色苍白得不自然,添了些病态。
她正试图看向这边。
大概是强光刺眼的缘故,没看几秒,很快转过身,继续向前走。
背影单薄,一步步融进寒风夜色。
郊区城中村,夜深,又是雪天,很少有人或车辆往这边来。
见到陌生车子停在那里,没惧怕,也没感到意外,只顾走自己的。
安静得像缕完全不存在的游魂。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他一眼,礼貌询问:“要下去打个招呼吗?”
段朝泠收回视线,捻灭没抽几口的烟,“不用。太晚了,可能会吓到她。”
无缘无故出现在她面前,的确有些唐突。
一时间沉默。
“走吧。”段朝泠说。
停顿一秒,补充,“慢点儿开。”
-宋槐走在最前面,以为自己挡了别人的路,顿了下,往旁边挪动两步,留出过道位置。
车子却没如预想中一样从她身边驶过,反而放慢了车速,缓缓跟在她身后。
心里生出一丝疑惑,但没声张,只下意识加快了脚步,想赶紧回去。
日复一日走下来的夜路突然多了抹光亮,一片通明,使她能看清地面的坑洼,不至于摔倒。
这让她腾出更多的精力来思考对方这样做的目的。
又陆续走了十几步,宋槐用余光扫了眼斜后方,发现这辆车一直跟自己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安全距离。
车里的人仿佛看出了她的戒备。
后知后觉,大概懂了对方的意思,知道这是在用车灯帮她照着路。
她不再走得那么快,偏过头,对着驾驶位轻轻点了点头,以示感激。
这条路不算长,尽头处左拐,家门近在眼前。
宋槐没急着进院子,稍微侧了下身,直直朝光源方向望过去。
车就停在不远处,没驶离,似乎想等她进去之后再走。
在原地驻足了一会,左右思量,宋槐还是决定当面同对方道声谢。
这帮助也许是举手之劳,但对她来讲弥足珍贵。
走近,看到后座隐约有个人影。
犹豫一下,直接绕过驾驶位,她抬起手,试探着敲了敲那人旁边的车窗。
发出的声音很小,微弱得好像不存在。
车窗缓缓下降,一股清新的车载熏香味道传过来。
宋槐最先看到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单眼皮,狭长的丹凤眼型。
注视她的眼神表面看不出什么波澜,偏能让人第一时间联想到空濛幽井。
语文习题册里一个缥缈的词汇,用来描述他倒是再合适不过。
男人没作声,任由她瞧着,耐心等她接下来的动作。
许是察觉到自己打量的目光过于直白,宋槐不太好意思地撇开视线,礼貌讲出自己过来的原因:“……冒昧打扰了,刚刚谢谢您。”
没等对方回答,她低下头,从棉袄口袋里翻出一块桔子味的水果糖,顺着敞开的窗户空隙递进去。
“这是送给您的。”稚嫩的嗓音,诚恳补充一句。
男人没去接那块糖,掀起眼皮,无声看了她片刻。
宋槐攥着糖纸的力度紧了紧,被他盯着,难免有些紧张。
就在她以为他不会有任何回应的时候,看见男人伸出手,接过了她递来的东西。
塑料糖纸发出“哗啦”一声轻响。
他黑色大衣上的金属袖扣折射出一道细微的光线。
四目相对。
男人看着她,出声问了一句:“就不害怕么。”
宋槐茫然地回看他。
“看见不认识的人在这里出现。”
宋槐明白了他的意思,轻轻摇头。
她其实不确定他是好是坏。
这附近住的大多是常年在市里务工的人,来来往往,平日里鱼龙混杂。
可无论好坏,她还是会过来跟他说声谢谢。
天气渐凉,她的一呼一吸不断呵出雾气,睫毛凝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男人没再多说什么,“回去吧,外面冷。”
宋槐后退半步,露出一抹笑,朝他摆了摆手,“祝您一路顺风。”举手投足间带着不合年纪的懂事。
他看她一眼,径自摇上了窗。
车窗关严前一秒,男人转过头,目视前方。
借着车灯散出的光,宋槐能清晰瞧见他鼻侧长着一颗浅褐色的小痣。
茶色玻璃窗隔绝了车厢内外的空气。
她没在原地继续逗留,长呼一口气,裹紧外套,拎着药袋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可能是因为心情突然变好,竟不觉得有多冷。
直到看见她进了院子,司机才重新启动车子引擎。
后座,段朝泠单手撑着额头,掌心裹着水果糖反复把玩。
片刻,他抚平糖纸上面的褶皱,就着烟盒一起,把它们搁进了外套口袋里。
-昨晚在外面来回了两趟,有些着凉,早起的时候,宋槐明显感觉到嗓子**辣的疼。
不想耽误上学,忍着浑身酸痛,起来洗漱。
天还没亮透,宋丙辉在隔壁房间熟睡。
隔音不好,宋槐怕吵到他,只穿了双棉袜就出了房门,打水时也是轻手轻脚,尽量放轻动作。
过了十多分钟,养母杜娟从房间出来,去厨房拿了两块点心,叫她到了学校吃。
宋槐把东西包好,将它们塞进书包夹层里,换好鞋子,和杜娟告别。
走之前故意把昨晚带回来的药放到了明面上。
昨天半夜隔壁传来不小的动静,今早看到杜娟脸上有很明显的乌青。
挨打已经是常态,她不觉得有多惊讶,知道暂时改变不了现状,只能用这种方式保护好自己和养母。
宋槐所求一直不多,杜娟和谭奕是她最近几年唯一的温暖来源。
到了学校,一整个上午,宋槐头脑昏沉得厉害,身体又冷又热,额头直冒冷汗。
最后一节是班主任的课,她实在难受,没心思再记课堂笔记,靠坐在那儿,强撑着等下课**响起。
午休,谭奕从隔壁高中部过来找她,照常喊她一起去食堂吃饭。
瞧出她的异样,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关切说:“你没发现自己发烧了吗?”
宋槐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烫得惊人。
“下午先别上课了,请个假。我送你去医院,到时候联系一下叔叔,让他来接你回去。”
不愿给宋丙辉添麻烦,宋槐原本想婉拒,见他执意如此,忍着喉咙的痒意说了声“好”。
出租车上,谭奕给宋丙辉打电话,拨了两遍没拨通,又去拨杜娟的,关机。
到了医院,挂号,量体温时发现宋槐已经烧到了快40℃。
陪着在输液室打吊针的空隙,又打了一遍宋丙辉的电话,终于打通。
谭奕当着宋槐的面开了免提,没说两句,被宋丙辉直接打断:“医院花费太高了,叫宋槐直接回来,发烧不是什么大病,回家养一养就能好。”
电话被匆忙挂断。
宋槐扯了扯惨白的嘴唇,适时接过话茬:“谭奕哥,我挂完这瓶水自己可以回去,你回学校上课吧。”
谭奕看向一旁的宋槐,见她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目光空洞,对这种情况的发生显然早就习惯。
作为外人自是不好多说什么,委婉安慰了两句,又说:“没事,时间来得及,我等你打完再走。”
打完吊针,宋槐就水吞了一颗退烧药,被谭奕送上车。
拖着软绵无力的身体回到家。刚进门,听到里屋传来宋丙辉亢奋的声音——“明天去医院再查查!这是大事,可马虎不得。”
杜娟无奈说:“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不一定准的,东西放了一年多了,可能过期了……”
宋丙辉打断她:“一共验了三次了,都是两条杠,还能有错?”
杜娟没吭声。
宋丙辉自顾自又说:“等咱孩子出生了,我到时候联系一下福利院,找个理由把她送回去。”
杜娟试图阻挠:“毕竟养了这么多年,好歹以后也能给咱们养老送终。”
“不是自己生的,养多少年都养不熟。”宋丙辉说,“更何况多一个人多双筷子,当老子的钱这么容易赚啊,以后供她吃喝上学又得花多少钱?”
听着他们的对话,宋槐僵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几下,开始喘不过气。
抱着最后一丝侥幸,以为会听到养母挽留或阻止的话。
杜娟叹了口气,开口:“都依你,你做主就是。”
她轻易就放弃了劝说。
后面说了什么宋槐已经听不太清。
耳膜嗡嗡作响,虫鸣一样,在脑子里不断发出尖刺的噪音。
房门被打开。
发现宋槐站在那里,宋丙辉愣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常,“回来了怎么没个声的?”
宋槐沉默不语。
宋丙辉拔高音调:“问你话呢,哑巴了?”
杜娟寻声走出来,看见宋槐直勾勾望向自己,眼神闪烁了一下,什么都没说,扭头回屋了。
宋槐眼睛一眨不眨,紧盯着她的背影。
自觉失了面子,宋丙辉破口大骂:“反了你了是不是?去去去,给老子滚出去,别在家里碍眼!”
“听到了又能怎么样?你可别忘了是谁当年收养了你,要是没有老子,***现在指不定什么样……”
没等他说完,宋槐机械转身,直接离开了家。
铁门被风施力合上,隔绝了里面的骂声。
外头开始飘起雪。
漫无目的四处游荡,不知不觉走到街头的旧巷口。
宋槐再没有继续向前走的力气,狼狈跌坐在墙根,屈膝,蜷缩着身体,将脸颊埋进去。
眼睛干涩,没有要流泪的迹象,麻木到哭不出来。
这个姿势维持了很久,久到已经没了任何知觉。
雪越下越大,落在皮肤表面,和汗水相融。
忽的,有阴影罩在上方,地面的光线被遮住。
宋槐迟缓地眨了眨眼,僵硬抬头。
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莫名出现。
他站在距离她两三米远的位置,指间夹带细细一根,肩膀被落雪覆盖。
烟雾缭绕,猩红光点映进她的眼底,像是看到了绵长的暖意。
宋槐怔怔对上他的眼睛。
一时忘了呼吸。
男人顺手掐掉燃着的烟,躬下腰身,脱了外套罩在她身上。
衣服内里残留着他的体温,是温热的,混着冷杉松针的香气。
视线所及,刚好能看见黑色枪驳领大衣的细致纹路。
他低头看她,什么都没说,将她接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