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彬从刘哲那里回来的时候,冯莹正坐床边椅子上,在给洁娴缝罩衣,见赵彬闷闷不乐地走进来,冯莹心里明白几分,但她没流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只平静地拿着针,一针一针地tຊ缝着衣服。赵彬进来不朝冯莹望,只顾走到墙边,把一个高独凳子,搬到衣柜旁,再提起地下那只行李箱,搁在独凳上,然后打开箱盖,将里面的脏衣服一件件取出来,丢在椅子上,把干净衣服放进衣柜,又把手电筒、脸巾、本子和书一样样归位。做完这些事,赵彬倒了杯茶,坐在桌子旁,拉开面前的抽屉,取出一本杂志翻看。过了一会,吕娘进来,问赵彬:“赵局长,在家里吃饭吗?”
赵彬说:“我去食堂吃。”
赵彬放下杂志,起身走了。
冯莹吃完午饭,抱起赵彬堆在椅子上的脏衣服,丢进门边的木盆里,往盆里添水后,坐在小凳子上,捞起盆里一件衣服,铺在搓板上擦肥皂,然后“嚓嚓”地揉搓起来。冯莹边洗衣服,边不时抬头朝门外张望,可望了好几次,都不见赵彬回来。冯莹不由得焦急起来,她有些后悔赵彬回来时,她应主动跟他说话。可自己的性格,又不是那种闹了矛盾,先求和的人。何况自己又没做错事,凭么子要先喊他。但是,老这样僵着也不行啊。赵彬今天下乡回来,已是第十六天,彭园长限她回话的时间是十天。虽然刘哲给彭园长打了招呼,时间可以延长,但小三班帮忙带管的保育员,她一人照顾两个班的孩子,三五天她还能承受,但半月二十天,没人接替她,她肯定有意见极啦。说不定她已找彭园长闹了的。怎么办呢,好急人啊!如赵彬吃饭回来,能像以前样,主动跟她和好,并同意她去上班,她下午就去幼儿园接替那个保育员。冯莹放下搓洗的衣服,洒了洒手上水,起身走到门外,朝走廊尽头望去,可依然不见赵彬的影子。她又进屋坐回小凳子上,继续洗衣服。洗了一会,见赵彬还没回来,心里禁不住纳闷起来,未必他在食堂吃完饭,直接去了办公室?按说不会这样啊,他有个习惯,没特殊情况,他每天一定要睡午觉。他是不是觉得我找了刘哲,心里有气,故意不回来。哦,你可以给彭园长打电话,我就不能找刘哲?难道还真的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想到这里,冯莹心烦地把手里的衣服,朝盆子里一掷,“哗”溅起的肥皂水,立刻把地下打湿一大片。正这时,当……当当……当……当当……办公大楼前的钟响了。吕娘抱着洁雅从外面进来,对冯莹说:“上班铃都打了,赵局长怎么没回来休息?”
冯莹幽幽地说:“管他回来不回来!”
冯莹又捞起那件没搓完的衣服,继续洗着。冯莹把衣服头道洗出来后,吕娘把洁雅递她:“你招呼孩子,我下河去清衣服。”
冯莹没跟吕娘争,她抱过洁雅,去了隔壁。夏菊正在扫地,见冯莹进来,忙把扫帚靠在墙上,问冯莹:“你那天说,赵局长不同意你去幼儿园工作,现在搞好了吗?”
冯莹摇头:“没有。”
夏菊安慰道:“赵局长会同意的。”
冯莹说:“管他同意不同意,我现在横心啦,他如硬要把我这个工作搞脱的话,我就去街道工厂找事做,反正我不得待在家里。夏姐,我们两个到缝纫社去当缝纫工。”
夏菊摇头:“我不去。”
“为么子?”
“小冯,我不能跟你比。”
“都是个人,么子比不比的!”
“我真的不想出去做事。”夏菊语气幽怨地说,“小冯,你看老郑哟,他把牛牛送回老家,就不管了;过段时间,我要去接牛牛。”
“哦。你什么时候走?”冯莹问道。
“还有几天。”夏菊说。
两人正说着,洁雅突然“哇哇”地哭起来,冯莹赶紧摸她的**,随即对夏菊说:“哎呀,洁雅屙尿啦,**热烘烘的,我回去给她换尿布。”
夏菊说:“好,快去换。”
冯莹回来给洁雅换好尿布,没去隔壁,而抱着洁雅坐在床边一把木椅子上,愣愣地望着窗外。吕娘从河里回来,把衣服在走廊上晾好后,进来问冯莹:“赵局长晚饭在不在家里吃?”
冯莹说:“哪个晓得他的。”又说,“吕娘,莫管他,你就做我们的饭。”
吕娘含笑说:“现在还早,五点钟时,我还是把他的饭煮起,他如不回来吃,这个天剩着,也不会坏。”
下午六点半钟,赵彬回来了,正要出去倒垃圾的吕娘,忙问他:“赵局长吃饭没有?”
赵彬微笑道:“吃了。”
吕娘哦了一声,端着撮瓢往走廊尽头走去。
赵彬走进里间,见冯莹坐在茶几旁的椅子上,眼睛望着洁娴的,洁娴手里握着一支红蓝铅笔,在茶几上的一张报纸上,乱涂乱画。赵彬走过去,俯身问洁娴:“你在画什么?”
洁娴抬头说:“我在画树。”
赵彬看了看,拍洁娴的头说:“画得不错。”
赵彬说时,朝冯莹看了眼。冯莹不做声,眼睛仍望着洁娴。赵彬又走到床边,给床上睡着的洁雅,把毯子往上拉了拉,接着在桌子旁坐下。他拉开大抽屉,往里看了看,又合上抽屉;再把侧边的抽屉逐个打开,看了看后,便转过身,问冯莹,“你的日记本呢,好久没给你批改了,抽屉里没找到。”
冯莹听赵彬这样问她,知他在找梯子下楼了,就赶紧望向他说:“我早就没写日记啦。”
“为什么?”
“有么子好写的,一天到晚都是这些事。”
“写日记也不能每天写买菜、洗衣、做饭,还可以写心得体会,和孩子的成长。”赵彬带笑说。
“哦。那我以后这样写。”冯莹望了眼赵彬,问道,“你中午到哪里去啦?”
赵彬说:“在办公室写材料。”
“你没睡午觉?”
冯莹嘴里这样问,心里却在说,写个鬼的材料,肯定坐在办公室,生了一中午的闷气。冯莹见赵彬不做声,她也不再说什么。
赵彬坐在那里,沉默了会,对冯莹说:“你想去幼儿园上班,就去吧。”
“真的呀!”冯莹高兴得从椅子站起来,望着赵彬兴奋地说:“那我明天就去上班哈!”
赵彬含笑地点点头。
次日早上,冯莹怀着无比高兴的心情,兴致勃勃地向幼儿园走去,在门口刚好遇到彭园长,她忙对彭园长说:“赵彬的工作做通啦!”
彭园长笑道:“那天,刘专员给我打电话,我就知道,你会来上班。走,我送你去教室。”
两人来到小三班,刚进门,孩子们就欢呼雀跃地叫喊着,“冯阿姨来了,冯阿姨!冯阿姨!”
冯莹万没想到,她只照顾这些孩子一天,孩子们就这样亲热她,冯莹感动得差点流出眼泪。冯莹与代她工作的那个保育员一交接完,就立即投入工作中。
冯莹自去幼儿园上班后,整个人像变了个样,以前她很少唱歌,可现在她做事、走路、带孩子,嘴里总不停地哼着“二月里来好风光……”以前她也不爱笑,可现在,她整天脸上挂着笑容。有时她下班,如路上遇见赵彬,不仅会大声喊他,还冲他一笑。每当这时,赵彬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高兴。要知道,他跟冯莹结婚以来,很少看到她这样开心过。实际上,赵彬最喜欢看冯莹笑的样子。他觉得大多数人笑的时候,都会露出牙龈;有的人虽长得好看,但咧嘴一笑时,形象就大打折扣。可冯莹无论是微笑,还是哈哈地笑,总是笑得那么的自然,那么的好看,从没露过牙龈。赵彬见冯莹现在快活得像少女样,心情格外舒畅,就觉得刘哲的话是对的,如冯莹不开心,他也高兴不起来。
一个周日的早晨,赵彬对冯莹说:“幼儿园今天放假,教室没人,我教你弹风琴。”
冯莹惊道:“你会弹风琴?”
赵彬说:“读初中时学过。”
冯莹大喜过望,想着,幼儿园就只两个老师会弹风琴,她要是学会了,有时也可弹给孩子们听。于是她一吃完早饭,就催赵彬走。冯莹和赵彬去幼儿园时,带上了洁娴。他们来到幼儿园小三班教室,赵彬走到风琴前,把独凳子往后稍挪了下,就坐下来,将两只脚放在踏板上,然后开始有节奏地不断踩踏,同时两手敲着琴键,圆润的琴声,立即从他指缝间流泻出来。冯莹见赵彬弹风琴,动作潇洒,指法娴熟,就有些惊呆了,她万没想到一个打仗过来的人,会把风琴弹得这么好。赵彬弹第二首曲子时,冯莹听出他弹的是《二月里来》的歌曲,就不由自主地合着琴声唱起来:“二月里来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指望着收成好,多捐些五谷充军粮……”洁娴见爸爸弹琴,妈妈唱歌,欢喜得在教室里到处乱跑。赵彬弹完这首曲子,就给冯莹讲解练琴的步骤,他要冯莹先练脚上功夫,就是反复空踩tຊ,练一阵后,再双手按琴键,但按键时必须保证脚下要不断地踩踏。他要冯莹最好是拿一些简单的练习曲,循序渐进地学。
冯莹面露难色:“我不会识谱。”
赵彬说:“简谱不难学,我教你。”
冯莹抿嘴一笑:“没想到,你么子都会。”
赵彬笑笑,起身让冯莹弹。
冯莹初次摸琴,既兴奋又紧张,她手忙脚乱地弹起来,可还没弹好一会,教室后面突然传来“扑通”一声响,冯莹抬头一看,洁娴摔倒在地下了。“妈妈,妈妈!”洁娴大哭起来。
冯莹连忙跑过去,把洁娴抱起来,卷起她的裤脚看,发现膝盖摔破皮了,在流血。赵彬走过来,仔细察看洁娴的伤口后,就对冯莹毫不犹豫地说道:“赶快回去作消毒处理。”
冯莹嗯了一声,抱起洁娴,跟赵彬快步向家中走去。
这以后,冯莹学风琴上了瘾,一有空就要赵彬教她学简谱;一到周日,就去教室练琴。她把医用白色胶布,剪成小块,粘在琴键上,再分别写上代表音符的高、低、中音七个**数字,然后利用赵彬刚教她学的一点简谱知识,照葫芦画瓢地顺下来,一句一句地反复练习。
一天,赵彬又陪冯莹去幼儿园练琴,两人来到教室,冯莹坐在风琴前,弹了一首“拔萝卜”的儿歌曲子。赵彬见冯莹能弹出一首完整的曲子,十分惊讶,就问她:“你怎么学得这么快?”
冯莹嗤的一笑:“做梦都在练啊。”接着又谦虚地说:“弹得还不大连贯。我再弹个小兔子乖乖。”
赵彬把讲台旁的椅子,搬到琴边,坐着看冯莹弹琴,当他看见冯莹细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时,不知怎的,他想起了跟冯莹结婚前,郑勇跟他说,冯莹就因手指细长,在培训班才被人怀疑是地主的女儿。想到这里,赵彬在心里笑了下,接着他想,假如冯莹真的是地主的女儿,会怎样呢?色艺双全?温婉柔顺?娴静端庄……赵彬想了一会,觉得自己还是喜欢眼前这个有棱有角的冯莹。
这天,他们没带孩子来,两人在教室里,一直待到天快黑时,才回去。
又到一个礼拜天,这天早上,冯莹起床后,问赵彬:“你今天有空吗?”
赵彬说:“有点空,你要干什么?”
冯莹说:“我想买本识简普的书,我怕选不好,想你陪我去买。”
赵彬笑了下,说:“行,不过芜蔓坝书店没有这类书,我去看过。我们到老城新华书店去看看。”
冯莹连忙说:“要得,我好久没去老城啦。”
吃过早饭,冯莹从皮箱里翻出那件偏襟夹衣,这件高粱红起黑色小花的衣服,是她怀老大时,赵彬到省里开会时她买的。衣服做工非常精致,领子、大襟、袖口和下摆,都用黑金丝绒滚了边;领头和大襟转弯处,钉的蝴蝶形盘扣。这件精美的衣服,她只穿过一次,主要是没有机会穿。冬夏两季不能穿夹衣,春秋季节最适合穿,可有时她心情不好,又不想穿。今天,天气晴朗,心情也愉悦,就翻出了这件衣服。冯莹刚把衣服穿好,吕娘进来看见了,就走上前,拉着冯莹上下打量,然后惊叹道:“小冯,你穿这件衣服,太好看了,那这么合身呢,像比着你做的。你看,这衣服收腰的地方,刚好贴在你腰最细的这里。赵局长真会给你买衣服。”
赵彬听到吕娘的话,从书架那边踱过来,也端详着冯莹。见冯莹穿上这件偏襟立领小盘扣衣服,别有一番韵味,人显得更加秀美优雅。他抿笑着问冯莹说:“你穿这件衣服很好看,怎么一直**呢?”
冯莹边扯衣服,边说:“天天在家里做家务,怎么穿哦。”
赵彬又笑着说:“搞好没有?搞好了,就走吧。”
冯莹说:“搞好啦,我们走。”
赵彬抱起洁娴,和冯莹出专署大门,沿一条巷道,朝街上走去。一路上,不断遇到幼儿园孩子的家长,跟冯莹打招呼。快到街口时,又遇一个孩子的家长,这人很啰嗦,他站在那里,不停地问冯莹这事那事,半天讲不完。赵彬只得走到路边,把洁娴放下来,等冯莹。等了一会,见那人的话还没说完,就牵着洁娴慢慢往前走。冯莹与这人说完话,小跑跟上来。赵彬问:“这个家长是哪个单位的?”。
冯莹笑着说:“专物资局的。”
赵彬哦了一声。
三人来到芜蔓坝,朝老城走去。半个小时后,他们到达晓寺街新华书店。赵彬在书架上找到一本《简谱知识入门》,翻了翻,觉得不错,就拿在手里;他又在另一个书架上,看到一本他老早就想买的《太平天国史料》,就取下来,然后把两本书递给柜台里的营业员。付完款,赵彬拿着书,冯莹牵着洁娴,步出书店,往回走。
他们来时走的河边大路,回去从北门二街走。他们走到京剧院门口,赵彬看了眼墙上的海报,对冯莹说:“今晚演《空城计》。”
冯莹说:“你看不看,看,我去买票。”
赵彬说:“不看。”
“你这么喜欢看京剧,看一场嘛。”冯莹望着赵彬说。
赵彬摇头:“没时间看。”接着说,“走,我给你讲《空城计》的故事。”
冯莹最喜欢听赵彬讲故事,她嫌洁娴不好好走路,就把她背起,边走边听赵彬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