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珩站在不远处。
他能听得到二人的对话。
这会只转着一枝桃花看天。
私心里,他觉得容珏很好。
但容家家宅比较乱,容珏大哥陷身权势斗争,容家将来亦不能逃脱。
容家内宅比寻常人家乱,容珏当下还摆脱不了容家。
因此晏晏想与容珏在一起,少不得要受委屈。
但晏晏本不用受这些委屈。
沈青苓听到容珏同唤幼时的她一般唤她“晏晏”。
跟着叹道:“那容公子,你说你到底觉得我哪里好?”
说到这里,她也维持不住客气的模样了。
她实在是憋了一肚子的苦闷。
一边愧疚于弹幕里所说的容珏,一边又心疼过往多年的兄妹情、师生谊。
话赶话就开了话匣子。
她抬头盯着容珏,忽地就借了弹幕里窜过去的一句话。
恨铁不成钢般哀问:“你说你好好一朵鲜花,就为何非要插我这牛粪上?”
卫珩“噗”了声笑了出来。
他匆忙背过身,微微弯腰。
又很快皱眉。
晏晏最近在看什么话本子,怎么冒出这奇奇怪怪的话。
容珏也是错愕,他盯着沈青苓。
脑海里闪过灯火阑珊处,女子的回眸一笑的场景。
一双澄澈的眸子,竟是多了丝委屈的意思。
他问:“若我非要呢?”
沈青苓答:“我不允许。”
容珏咬牙:“真就没有一丝可能?”
沈青苓坚定不移:“没有。”
容珏问:“是因为你要许卫珩吗?”
正认真听戏的卫珩一脸茫然回身,随即双手举起就摇了摇,尴尬笑道:“我……”
沈青苓撇过头。
“卫珩更不可能。”
卫珩的笑容僵在脸上。
为何要加个“更”?
容珏松了口气。
“不许就好,我可以等你许的时候。”
沈青苓如遭雷击。
不对,说岔了。
沈青苓有些头疼,她跟容珏实在太熟了,客气装着装着就会破功。
她还想说些什么,容珏便转过身朝前走去。
还肆无忌惮问她:“晏晏,你要不要去看黑鹄?”
沈青苓恼道:“容公子,请你叫我郡主!”
说着就往快步上前,超过了容珏。
她扯开卫珩,站在容珏面前,深吸了口气,“行了,你好好听我说话。”
卫珩默默朝后退去。
容珏看着她,沉默不语。
自来了扬州,沈青苓便习惯了“躺平”,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这么努力动脑子。
她说:“容公子,我们认识七年了,来扬州这七年,我没交过什么友人,你是我唯一熟稔的卫园之外的人,就是因此,我才很难过。”
“我并不想叫你知晓。”容珏轻声说。
他从没想过让沈青苓知晓他的心思。
他自己都会困于他滋生的情意中,为此而羞愧、痛苦。
明明他努力在克制,也设想过他会慢慢丢掉这不堪的情愫,可突然就没有机会了。
在发现画被人动过,以及听到晏晏派人来说不学琴的时候,他分外无措。
沈青苓抿唇。
她方及笄,不曾对人动情,更不知何叫情不知其所起。
“可是我已经知晓了。虽然有些不近人情,但我还是想说说我的意思。”
她说:“还请容公子,收了对我的心思。”
容珏缓缓缩起手指,胸口闷痛。
他执着着问:“为何不能是我?不能试……”
“试不了,”沈青苓从未见过容珏这般卑微的模样,可正因为没见过,她才攥紧了拳头狠下心。
“你教过我琴棋书画,最是了解我,无论我学什么,都是凭着兴趣将就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过日子得过且过,你知晓,我最大的志向便是同现在这般无忧无虑一世。”
所以小说里的她,才会和卫珩定亲。
“你最是了解我,自然也该知道,这样的我,绝对不会愿意进容家门做容家妇,也不会愿意嫁你容珏。”
沈青苓盯着容珏的眼睛,最后道:“最要紧的是,容珏,从你做了我先生的那刻起,你就永远是我的先生,我敬你重你一世无改,唯不可能对你动心,此时不可能,往后亦绝无一丝可能。”
容珏眸光骤颤,他愣愣看着沈青苓,许久垂下视线轻笑了声。
“这样。”
半晌,他自嘲笑道:“晏晏对我还真狠心,好歹也相识了数年,这是要同我绝情断义?”
沈青苓抿唇。
她脑海里闪过过往的六年。
春日放纸鸢,夏日采莲藕,秋日踏枯叶,冬日围火炉。
纸上墨、绕梁音,执黑白,绘丹青。
不是亲人更似亲人。
同卫珩所说,他们是切割不开的关系。
不管在谁人眼里,他们都是一损俱损的情谊。
“容珏,你对我的师恩,就注定我不会与你绝义。我只是希望你能断掉不该有的情。”
她有些疲累道:“大周战乱已平,百废俱兴,急需要人才来兴政。我父亲以及上一代边关将士们,用血肉之躯换了这大周山河,这一代未起战乱,亦需文人笔墨护九州,”
“我是个庸人,不值一提,可你自小便出色,你之才不只属于你自己,亦属天下人,你若为儿女情长坏了前程,让大周少了一个良臣……”
“我担不起这份情,亦受不住这份愧疚。”
这大周是她父母叔伯用命守护的。
那降书的最后一笔,是用废了她为代价才落下的……
所以她观弹幕,看容珏因她自暴自弃,跌落神坛。
有的不是感动,而是气愤。
容珏缓缓抬眸,他神情有些恍惚,似是落在了混沌深处,提不起气力寻方向。
许久后,他轻声说:“我会试试。”
沈青苓抬头。
容珏的眼角略有些泛红,却是扯了抹笑道:“郡主所说,我一一记得,此生必不负自己,不负天下。”
沈青苓听他换了称呼,点了下头。
能不负自己就好。
她不知还要说什么。
容珏说:“我明白,你如今无法再同过去一般同我相处。但晏……郡主,你能不能不要再避着我。”
没等沈青苓开口,他便道:“我在同你说正事。”
沈青苓:“……。”
意思是方才那些都不是正事?
确实是不怎么正。
她听容珏语气,确实也没了刚刚那股哀怨意味,便点了下头。
“继续。”
沈定北微微颔首。
是挺有趣的。
【完了完了,梁十二有没有对晏晏一见钟情我不知道,但是晏晏已经沦陷了啊】
【喜欢,从觉得对方有趣开始】
【那么好看,我也沦陷了啊】
【嘤嘤嘤,我家容珏都要哭了】
沈青苓欲哭无泪。
她不是,她没有啊,她分明是被弹幕逗笑的……
*
许是因着沈青苓那一笑,所以卫珩一回到家就叫了沈青苓去碧波阁。
他单刀直入道:“晏晏,你是不是对武将更有好感?”
沈青苓愣住。
她沉吟了片刻,说:“表哥是想问我,是不是对梁十二有好感?”
说这句话时,沈青苓脸都没红。
倒是卫珩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
沈青苓诚实应道:“是,我很欣赏梁十二。”
除去“瑶枝”的事,她也一直都很欣赏梁十二。
只是若没有“瑶枝”一事,她会对梁十二敬而远之,因为梁十二身份复杂,相处麻烦。
沈青苓想着,她往后靠近梁十二,少不得要卫珩帮忙。
因此还是挑拣了话说:“表哥许是不知道,当年我之所以帮他,是因着他先请我帮他。”
卫珩愣神。
沈青苓平静回忆。
“我看见他被九皇孙踢打,但没有去阻拦。回京前有人跟我说京中麻烦事多,不要随意起同情心,所以我根本没想管。再者军营里打斗的人多了,小孩子的拳打脚踢又打不死人。”
“所以我就坐在树上看,挡在树枝里,也没人能看见。”
“但他看见了。”
那会她又黑又瘦又小,藏在茂密的树枝高处,不靠近怎么可能瞧见。
但透过缝隙,她就是觉得自己被盯上了。
被躺在地上那小哥盯死了。
她起了疑心,试探着龇牙。
她的牙白。
然后就看见那小哥突然咬住了踢他之人的腿,死死不放,直到周边的下人跪求他松开,他才力竭松口。
下人赶忙把九皇孙带走去救治,只剩小哥一头血躺在地上。
沈青苓刚从边关回来,到底心野。
因着好奇,就忘了不管闲事的叮嘱。
她跳下树,往小哥手里塞了瓶药粉,想着给止止血就行。
就在她要走时,却被抓住了脚踝。
她听到少年很轻的一句话。
“你能救我吗?”
沈青苓迟疑了下,还是问:“你叫什么?”
“他们唤我梁十二。”
……
沈青苓说完这唯有她与梁十二知道的过去,方才对卫珩说:“那会我在宴上没看见他,想着他许是处境危险,便借皇上的话,让人寻了他来。”
她乐道:“当年梁十二说他会报恩的。”
梁十二刚进禁军营的时候,穿着一身松垮的禁军服。
在她进宫时挡在了她跟前,用青涩的少年语气说:“我会报恩的。”
她一点也不在意少年的恩情。
想着回家时被师父数落不该管闲事,被外祖母数落不该出那个风头的事,还有点委屈。
但看到穿着兵服的少年,莫名好心情。
她笑说:“我看到你很高兴,所以你已经报完恩了。”
这些事后来她都忘了。
只是在弹幕提到嫌疑人许有梁十二时,突然记起。
于是愈发觉得那个救她之人便是梁十二。
她唯一没法自圆其说的地方,便是救他之人存在疤和声音。
弹幕里只提到她死后梁十二成了恶人。
却没有类似换了声音的描述。
不知是弹幕给的信息太少,还是说她想左了。
沈青苓同卫珩说:“我欣赏梁十二,是因着梁十二如今就站在我跟前。”
“我曾授他以渔,他亦未辜负此渔,并且克服万难长成了出乎我意料的模样,就好像他就脱胎于我授渔的那一刻,”
“老实说,表哥,我听到皇上为他增设指挥时,很有成就感,也很骄傲,”
“你看,如今他用他的能力,帮了席章,改变了扬州官吏勾结的局面,又准备严查漕运,整治贪官奸佞,虽说这一切我都不曾出过一份力,但我依旧会觉得开怀,会觉得我当初说的那番话很值得,非常值得,”
就像是她帮过一个人,而那个人帮了更多的人,那种薪尽火传的感觉,很是美妙。
沈青苓望着卫珩,斩钉截铁道:“所以,我确实对他有好感。”
卫珩听沈青苓说了这么多话。
也有些出神。
“你这么一说,我竟也觉得梁十二是个顶好的人,虽则自他上任以来,朝臣对其多有批判,但细想,他之所为,亦是利在民生。”
沈青苓说:“自然利在民生,表哥想想,明镜司是表天子行事,皇上想要的,自然是百姓安乐,政治清明,或许明镜司中亦有以权谋私、为虎作伥之辈,但我觉得梁十二不会。”
卫珩拧眉。
“为何他不会?”
沈青苓认真道:“因为他是我送入军营的,他若成了奸佞恶人,那我岂不是罪魁祸首,我先辈积攒的荣恩届时都该毁在我身上,所以,他绝不能是恶人,”
说完沈青苓又严肃添了句,“若他真是大奸大恶之人,那我必倾尽所能,将他铲除,即使万劫不复。”
但她相信自己,更相信当初那个让她高兴的少年。
卫珩听到这句话,霎时脑子清醒了。
他轻咳了一声。
也算明白了。
晏晏说的欣赏,还没进展到男女之情的地步。
于是无奈笑道:“是我不对,是我想左了。”
他满脑子只有风情月意,还不如晏晏看人通透。
无论是晏晏劝容珏上进时的惜才模样,还是大方说欣赏梁十二时的自得满意。
皆是真心实意希望他人好,此情不与风月相关。
而他卫珩,还未入仕,便想着和明镜司接触不好之类的事,甚至还担忧容珏帮梁十二的忙会连累自身,就连帮着席家整理藏书都要思前想后。
竟是全然忘了梁十二此行为的不是他自己。
卫珩苦笑了下,便柔声说:“梁十二挺好的,来日进京,说不定还能靠他照顾。”
他看着沈青苓无奈道:“我听了你的话,便知你往后也不会刻意避着梁十二,不说过几日要去席家会见面,就说祖母回京的消息已经递上去,届时皇上必会让明镜司顺道护送祖母入京,也就是说,这半年来我们与梁十二少不了接触相处,”
“但祖母的性子你也知晓,梁十二不是寻常武官,他的身份特殊,处境也危险,因此外祖母看不得你与梁十二走得近。”
沈青苓笑道:“有表哥在,表哥总能寻到理由,不叫外祖母生气伤身的,对吗?”
她同卫珩说这些,就是希望卫珩能帮着在外祖母那说说话,免得外祖母因为得一点风声就担惊受怕。
眼下,她必须接近梁十二,才能在入京后快点寻到瑶枝,才有更多线索找寻噩梦中的人。
但她的生活与梁十二交集不多,且以她的身份,梁十二对她短期内必然只有恭敬与疏远。
她没那么多时间等着和梁十二相熟,因此只能她主动创造机会和梁十二熟络起来。
卫珩对沈青苓姐弟的请求向来没辙,这会子也是道:“只要你同他在一处的时候,带上我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