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六年(1547),二月中旬清晨。
京师贡院“天”字号考舍中,走出来了一位青年,穿着一件青色交领大袖衫,头带暖帽,脚踩毡靴,这是明代儒生穿惯了的行头。
他叫徐正卿,是参加今年丁未科会试的一名举人。
眼下虽已过了惊蛰,但京城仍是一片肃杀。尤其是考学这几天,空中还挂着丝丝冷雨,徐正卿纵是穿了三件底衫和一件衣袍,都还是被冻得直缩脖子,一挂清鼻涕挂了还生。
走出到考舍门口,站定,经由守卫的严密检查,才长吁一口气,往西边走去。
明代京师贡院,建于明永乐十三年(1415),原系元代礼部衙门的旧址。
整体建筑呈坐北朝南的布局,墙垣高耸,外层围墙设有外棘墙、内棘墙、砖墙三重,里面的公堂、衙署也是高大森严。贡院的四角还有瞭望楼,主要起到监视作用。
用以提供考生考试的考舍,分列东、西两个文场,共计有好几千间,按《千字文》排布,但建设的十分简陋,又窄又小。
徐正卿考试的场地,就在东文场“天”字号考舍,一场考试下来拢共考了七天八夜。
抛开感饥寒交迫不谈,浑身黏黏糊糊的也还罢,关键还酸臭酸臭的。
这让他穿越的热情熄灭了一大截,已经十分想念,一个月前那种“羽绒服来身上穿,会所里坐技师来”的生活。
考试的时间,本来在昨晚就已结束,但收上去的卷子,还要进行糊名、誊录、校对等工作,确保无误后,才能放他们离场。
今日一早,“准许离场”的命令刚下来,接连走出考舍的人越来越多。
有春风得意的,有愁容难掩的,也有逮着“考友”相互讨论的,不过,更多的是,和徐正卿一样,被冻得发抖的。
因为科考事关重大,考生大多经过十年,甚至是二十年的寒窗苦读,才能登上这个考场,心情难免紧张激动。
在离开考场到公榜的这段时间,还会有不少人,将自个写的答案抄录下来,寻找京城名门儒士进行评判,以预测会试的成绩。
这里头,唯独徐正卿的心情十分放松。
嘉靖二十六年的科考,本就是明代最牛气的一场。
这场科考的进士科包括了:被后世人戏称为“明摄宗”的张居正;“太平宰相”李春芳;抗倭名将殷正茂;“铁血硬汉”杨继盛;还有背负盛名,引领大明文坛二十余年,却被怀疑暗中起了个“兰陵笑笑生”当笔名的王世贞......
跟这种大佬一起同场竞技,徐正卿自认为是有理由打不过的。
穿过来到现在,就一个月的时间。
若不是原主的记忆一个字不差的,全都保存了下来,他恐怕到现在,都弄不明白八股文该怎么写,现在能够顺利发挥原主应有的水平,就已经算是成功了。
“唉……”
徐正卿自嘲了几句,又叹了口气,将烦恼抛之脑后,心想:
“这场会试,实在太过耗费精力,看来原本准备考后去正规‘胡同’听曲儿的计划,也只能稍稍往后搁置了......”
从东文场经专门的木栅走出,见一牌坊,上头书有“明经取士”字样,对应的西文场也有一块牌坊,书有“为国求贤”四个大字,往南不用走出多远,便可见到一栋高楼。
此为明远楼,楼分三重檐,歇山十字形屋脊。
楼下四隅各开券门,连接着七间公堂,尖山式悬山屋顶,前出抱厦五间,东西两大库房,与两大文场相邻。
明远楼旁边,有一棵老槐树,相传是元代所留,还曾经出现过文光射斗牛的异象,又被称为“文昌槐”。
它的根部生在路东,主干却是弯曲朝西生长,树冠呈在路西边,长势如卧龙,前来参考的考生,考前、考后多要在老槐跟前膜拜,许愿科考能够金榜题名,以登龙门。
“怀安老弟,你考得怎么样?”
徐正卿,字怀安,今年二十三岁。他闻声转头,见一个皮肤黢黑、体格健硕的儒士,刚在老槐树下许完愿,便笑着走过来跟他打招呼。
这人叫王建,字宗庆。今年二十七岁,是徐正卿来的路上遇见的好友。两人都是出身军户之家,兄长都在军中参军,也同为去年秋闱的新科举人,相谈颇欢,便结为了“考友”。
“原来是宗庆兄,我基本上是凉了,正准备回乡备考,三年后再来。”徐正卿应了一声。
“凉了?!”
徐正卿哈哈一笑,解释道:“就是考得很差的意思,这次的题目太难了,不怎么会,都是乱写的。”
“不能吧,以怀安兄的文采、能力,虽比不上‘荆州秀才’十分,也能有七八分了,岂能说凉就凉?”王建语气中带着调笑的成份。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知道徐正卿出身山东青州府,为人却不似一般的山东儒生,在言语、礼节上严苛的要求自己,反而性格爽朗、见识颇广、还不拘泥于四书五经上的之乎者也,所以洽谈甚欢。
徐正卿不想跟他扯皮,转移话题说道:“不说这些没用的,咱们先行回去好好洗个澡,再睡一觉好的,今晚去咱们一起去西院胡同听听曲儿,放松放松,如何?“
“……真的就非得要去?”
王健是已经有了家室的,又是初次来京城,对这些花活明显不甚了解,有些迟疑。
“怕了?”
“去就去,谁怕谁?!”
“……”
两人就这样说着话并肩而行,走了一阵,路过一块书有“天开文运”牌坊,再沿着中间的道路,接连走过三龙门的龙门、二门、大门三道门,这才出到街道外头。
此间,清晨刚过去一会儿,街道上的行人颇多。
除了忙碌的百姓、商贩,还有不少在外等候的家长、妻妾。偶尔可见到几个年纪稍轻的考生,见到家人后,再忍不住,豆大的眼泪水滚滚流下来。
科举考场和人生一样,总会有得意之人,也从不缺失意者。
两人没去注意这些小事,出到主街后,继续闲聊几句,没走多久,便分道而行,他们两个的住处在两个方向。
徐正卿因为想带二哥徐正保出来,见识一下京城的风采,便找了知府开了二哥和嫂子王氏的路引,带着他们来到京城,在城中租了一间宅子,正好一堂,两间,加上一个灶房,合适居住。
刚打开门,徐正卿就看到上身着素色宽袖中长衫,下身穿三褶马面裙的嫂子王氏,手里拿着几个碗,刚从灶房中走出来,她已准备好了早餐,听到门口动静,转过头:“考完回来啦!”
王氏梨园伶人出身,生得并不算惊艳,胜在肤白饱满,身材还颇为丰腴,有一股清美圆熟的风韵。徐正卿每次见她都有些紧张,大抵是因为家中唯一应考生员名额被自己占用的缘故。
听到嫂子问话,徐正卿应了一声,朝她笑了笑,接着走进厅堂,又和二哥打了个招呼。
徐正卿的母亲于五年前已经过世,父亲年轻参军留下了腿疾,大哥又要到卫所中服役,所以家中的一切大多靠二哥支撑着。
二哥是个方面大耳的面相,又因为常年在田间耕作,身材非常粗壮,皮肤也被晒成了古铜色,给人一种老实敦厚的感觉。
王氏把摆在桌面上碗,都装上了粥,端放到两人面前,问道:
“三叔科考会试结束了,感觉怎么样?”
“诶!”
徐正保摆了摆手,打断王氏说话:“妇道人家,知道个什么,瞎打听!”
王氏刮了丈夫一眼:“问一下怎么了嘛,三叔能在乡试中位列前十甲,有什么好担心的?阿爹还一直让他不要给当姓严的门生呢?!”
其实,在寻常人家,能出个举人已经很了不起了,但既然走到了这一步,王氏想要徐正卿再进一步,倒是自己脸上也有光,谈不上有错。
“能坐在会试考场中的人,都不是泛泛之辈,我把实力发挥出来了,但也看看别人的实力怎么样,眼下乾坤未定,我们就暂且等等看吧!”
“行行,我不说了行吧!”王氏嗔了一句,明显有些不开心。
徐正卿还要提醒了一下,说道:“现在朝堂之中,正是两股势力斗争的时候,我们最好不要在外头说这些人的名字,免得惹祸上身。”
京城之中,人员鱼龙混杂,指不定哪个人就是锦衣卫,在外头随意说首辅的话题,若被有心之人听到,那是要出大问题的。
现在嘉靖皇帝,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总算是实现了掌权的目标,接下来就应该是进入全力修道的阶段。
现正寻找那个能够帮他掌好权的首辅,从“大礼议”事件开始获得宠信,到“三逐三还”,夏言性格强势,好建功业,不会想着帮皇帝赚修道的银子。
眼下明显已经不符合的嘉靖帝的要求,严嵩这个时候崭露头角,还有意迎合,可谓是恰逢其时。
徐正保听到他说的这些话,忽然定睛看了他一会儿,想了想,大抵是说服了自己,点头回应道:
“这是自然,三郎的事情你自己做主就好,回想起来,我们来京也有十余天了,也不知道阿爹在家怎么样。”
“那我们明日便回去吧,反正留在这里也是添麻烦。”王氏愤愤道。
徐正卿给王氏赔了个不是,好言相劝了二哥几句,依然还改变不了他的想法,最后也就只能同意了。
用过早饭。
灶房中,王氏早已为徐正卿烧好了水,他打水出来,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才躺道木床上,准备补个觉。
翻来覆去几次,又回忆起方才饭桌上一番说话,让他的思绪重新回到了对自己仕途的思考上。
权臣的事情,代表的是一个官僚阶层的利益,又怎么是好坏、忠奸二字能够轻易概括的?
来年夏言就要彻底落幕了,归根结底是不再符合嘉靖帝的需求,站在他这边能有什么前途?
若真的能高中、真的想要进步、想入阁......
就连张太岳、胡宗宪之流都是在严嵩手下混出来的,政治家的选择,只要不是以残害忠良、祸国殃民为目的,怎么也不算为虎作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