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华这人性子急,即便从严府上回来,已经到了夜禁静街的时辰,他一晚都等不了。
叫来家中的仆人准备了一个女轿,连夜就打算去京衙的牢狱探一探徐正卿。
京牢虽为关押要犯之地,但一来赵雄的善后工作做得并不稳妥,二来赵文华以刑部主事的身份,借口到狱中去询问人犯,也不至于引起太多的波澜。
狱典亲自将赵文华带到了牢房中,还给他带了一张凳子,放下后,躬身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赵文华赵九主仆两人,见徐正卿犹坐姿靠着炕上的墙壁角落酣睡,先是惊讶他竟然如此年轻,心中又觉“果然是高人,睡觉都是用坐的”,咳了一声。
徐正卿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儿,又被吵醒,揉揉眼睛,看清楚屋里多出来两个人,不明所以,皱眉抿嘴问了声:
“你是谁?”
不问还好,这一问差点破功。赵文华旋即也皱起眉头来,心中暗忖:“不是你派人去找我来的,怎的还不知道我是谁?”
“大胆!”
一旁的仆人着急护主,见徐正卿坐无坐姿,睡无睡姿,当即呵斥。
“见了刑部主事赵大人还不行礼?”
怎知,仆人这番下马威,不但没有吓唬到徐正卿,反倒引起了其他牢房中一些人犯的抓狂,大抵是在外头吃过这位赵大人给他们安排的苦头。
“哈!赵大人果然有胆识,来到这里还敢自报家门。”
徐正卿反应过来,当即改了说话的语气,但对仆人的威胁,还是没有加理会,依然稳坐炕上,没有下地行礼的意思。
在明朝秀才、举人这些功名,不仅仅会让他们无需路引,走遍全国每个地方,即便是犯事上了公堂,也无需下跪。
赵文华刑部主事这个官职,虽隶属于刑部,在职权上,胜过地方官员很多,但在品阶上,也就稍高一品,属六品官,也无需太过忌惮。
赵文华见他如此,反倒是越发好奇,他到底有何底气。
“足下信中,畅谈两位阁老履历,分析朝中形势,又言有计策利于严公,后附上的文章,行文更流畅,藏典其中,使人读之胸臆畅达,给人出世隐士之感,为何又洞悉不了利害,还被人抓来这里关起来,没觉好睡?”
徐正卿笑了笑:“京城中,除了刑部的死牢,可还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这里想来不会有东厂、锦衣卫的耳目吧?”
言下之意,他说的话需要忌惮锦衣卫和东厂的窃听?这个回答又让赵文华吃了一惊:
“那怀安小友不介意我代严公问话吧?”
“承蒙严阁老看得起,派赵大人冒险来见,某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赵文华松了口气,点了点头。方才徐正卿那般说话,还让他以为自己没有听后面计谋的资格。
他这种人自然无甚道德品行可说,但要论在利益面前的办事、传话,要比正派人士可靠得多,毕竟,这种人是最能为利益奔走的。
“某知道赵雄,在西院胡同中,借醉酒之意,行霸占教坊司名伶之事,自身入局,不曾想牵出的竟是,副都御史这条大鱼,夏阁老真是治下不力啊!”
赵文华愤愤然,毫不避讳道:“夏阁老这次被起复入阁,也加害了不少的人,否则怎叫朝中百官畏他夏言,不亚于严公?”
“所以我才选中严大人,而不去找夏阁老。从‘大礼议’事件得皇上宠信,到三退三还,夏阁老的气数也该是走到尽头了。”徐正卿点头称是。
赵文华笑了笑:“说来,严公还打算从近来北边蒙古人闹出的动静中,找夏阁老的短处呢,怀安老弟的出现,真可谓是雪中送炭。”
“大可不用如此麻烦。”徐正卿毫不犹豫的下结论。
北边的有蒙古作乱的事情,徐正卿是知道的,这也算得上是嘉靖年间的“顽疾”了。
也正是因为在夏言当首辅的这些年,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反倒是到了严嵩当政时期,保证了北方边镇的安定,这才给了后世不少人从政绩上肯定他的切入点。
说起来这次蒙古人的动作,正是引出后面“河套之议”的关键,成了夏言最后性命不保的导火索。
戍边的曾铣有将气,奈何缺少在翰林中历练的机会。不懂朝中政事运作的机理,对朝中风气的判断不清,最终导致了与仇鸾的矛盾,还要被人利用此矛盾,将他们一伙人都带入了陷阱。
这也是严嵩此人狠辣的地方,只要让他抓住了机会,他便不会再给你任何翻身的机会的。
两人接着闲聊了几句,赵文华觉得甚是投机,还想叫来仆人,弄桌酒席过来,陪徐正卿喝上几杯,被轻轻婉拒。
“要不为兄向严公要道命令,先将怀安老弟从这里弄出去?”赵文华十分关怀的说道。
“这倒也不必如此麻烦,当下严公正处风头之上,不好被人抓住鞭子。
赵兄大可让某与之对簿公堂,某自身便是占理的一方,胜败自不用言说。
如此便可以私抓会试儒生之名,坐实都察院副都御史滥用职权的过错,严公趁此机会,再奏上一本,揪出旧账来。
夏阁老这条臂膀被一刀卸下,已成定局,内阁也不好再用他举荐之人,论资排辈下来,严公得一为朝中除‘奸’的美名外,举荐的人,自然成了最好的选择。”
徐正卿这一番话早已在心中盘算多次,一口气说出来,显得胸有成竹。
赵文华听到最后,顿时明白过来。
这件事情根本无需义父出手,由他一个人就可完全操办下来,只需等待事情办结,再让义父坐享其成便可。
徐正卿此计不仅有益于严公,更是给他赵文华送功劳啊!
这才是怀安老弟让人去找他过来的原因么?
感激、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朝着徐正卿的位置,深深一揖,这才十分痛苦的说道:
“那便只好辛苦怀安老弟,在此再委屈一晚了,我这便出去安排明日公堂之事,再让狱典准备些好酒好菜过来,让老弟好好吃上一顿。”
徐正卿看着赵文华的嘴脸,没什么胃口,依然推托道:
“酒菜还是罢了,方才赵大人未来之时,徐某的确是感觉到饿,现在见到赵大人,倒是不怎么想吃东西了。”
“不想吃也要吃点。”赵文华仍觉徐正卿在抬高自己,满脸堆笑,“明日上堂总要有力气与人对峙不是?等怀安老弟出到外面,老兄再为你好好接风洗尘。”
徐正卿笑了笑,也只好由他去了。
......
赵文华回到家中,坐都没有坐,直接换了一个正规的轿子,让轿夫加急行走,到了刑部,亲自写了一封文书,调了刑部的皂隶,去抓拿犯人赵雄。
赵雄那小子,白天在徐正卿这边又吃了不少气,晚间自要去寻些不太正规的青楼,找几个还过得去的婆娘,脱衣解带,同床共枕。接着: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
可怜正累个半死时,突然闯了队皂隶出来,生生被人从床上揪起,打入大狱。
翌日一早,被人带上公堂,才明白原来是报应不爽。
他可没有徐正卿这般心性,刚被压上来,见到公堂之上一片肃穆,两侧杵着水火棍的衙卒,便吓得无处不抖,一听惊堂木拍打下来,已然全盘托出。
“即是说,你承认徐公子的遭遇,都是你家姑父出手促成的?”
“是是是......”赵雄叫是不迭,他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承认,便是彻底葬送了姑父的前程。
赵文华坐在堂侧旁听,京兆尹看他脸色后,又看向堂下的徐正卿:
“徐公子以为该如何惩罚?”
他本是站在赵雄一边的,但现在风向转得太快,不知怎的,竟还把严阁老卷了进来,又有赵文华在堂旁听,也不得不顺势而为了。
“念他是有心改过,也就不按《大明律》严惩了,打上十个板子,当作教训,叫他日后好自为之吧!”
徐正卿没打算对他严惩,似他这种乡长跋扈惯了的人,一朝失势,后面自有苦难找上门来,那才是真正的惩罚。
“还不给快徐公子解开!”赵文华见事情处理完,赶紧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