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死我了!”
耳边传来一阵嘈杂的争吵声,林正军感觉脑袋一阵阵剧痛,缓缓睁开了眼睛。
被油灯熏得黑黢黢的檩条,用黄泥和麦秸混合的土坯墙上,还贴着泛黄的领袖画像和《红色娘子军》的电影贴画。
“这不是我几十年前在老家河湾大队住的那三间干打垒茅草房吗?”
林正军悚然一惊,眼前的情景,如此真切又如此遥远和虚幻。
容不得他仔细分辨,只听院子里传来一声怒吼:“唐晓芙,你别给我犯浑!”
“林正军蓄意破坏农业生产,是隐藏在革命群众中的阶级敌人,必须抓到公社接受劳动教养!”
“你一个插队知青参合这件事干什么,让开!不然,把你当成从犯一起抓走!”
这时,门外又传来一个令林正军心惊肉跳的声音:“魏副队长,正军他就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破坏农业生产啊!”
“你要非要抓人,就把我抓走吧,往麦种上浇水搞破坏的是我唐晓芙!”
“唐晓芙,你要担了这件事,那就坐实了你‘敌特子女’的名头,要坐牢甚至要枪毙的!替一个二流子担罪揽过,你说你值得吗?”
“值得,就是替他死,我都愿意!”
听到声音,林正军强撑着下了床,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外。
院子里,摊着一堆青黄色的麦芽。
几十个面黄肌瘦破衣烂衫的社员义愤填膺地挥舞着锄头和棍棒,双眼中怒火喷射,满是怨恨。
“真是‘三工分’使坏浇水,把麦种搞发芽了?!”
“不是他还能是谁?他是四队的粮仓保管员,钥匙就他一个人有,别人谁都进不去。”
“这可怎么办!?秋后冬小麦种不下去,来年收成可就差了,咱们四队社员都沿街要饭去不成!”
“‘三工分’也太坏了,不是把咱们往绝路上逼吗?!打死他个鳖孙!”
一个面容姣好,穿着碎花衬衣蓝色棉布裤子的女孩,颤抖着握着一把镰刀,和七八个手拿锄头棍棒的壮汉对峙。
女孩身材高挑,足够一米六五,长着一张温婉的鹅蛋脸,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秀挺的鼻梁,樱桃般的小嘴。
尤其是那种宛若海棠春睡般高贵明艳的气质,和周围傻大黑粗的乡下妇女形成了鲜明对比,更美得动人心魄。
唐晓芙!
这个让自己愧疚了一辈子的女人!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道我又梦见她了吗!
林正军怔怔地看着唐晓芙的背影,一双虎目缓缓蓄满了泪水,柔肠百结,痛得肝肠寸断。
见林正军出来,唐晓芙快步走过来,扶住他的胳膊,满脸关切地道:“正军,你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
看着那张令自己魂牵梦绕的精致脸庞,林正军心中涌起无尽的悔恨与爱意,一把将唐晓芙紧紧搂进怀里,豆大的眼泪肆意流淌,哽咽道:“晓芙,对不起,对不起……”
“别哭了,你别怕,我已经告诉他们‘实情’了,不会抓你了,我去公社接受劳动教养!”
看到林正军哭得这么伤心,唐晓芙芳心也一阵刺痛,温柔地拍着他的肩膀。
她知道林正军很害怕去劳动教养。
劳动教养吃苦受累不说,关键是还要写进档案,留下污点,以后招工征兵,林正军就没机会了,只能一辈子当农民。
这对始终想跳出农门的林正军来说,简直就是灭顶之灾。
三年痴恋,她爱惨了他,爱得昏天暗地,甘心情愿替他顶罪,给他黑暗的前程换来一丝微光!
“劳动教养!”
听到这四个字,林正军回头看看堂屋日历上的“1979年8月16日”,突然回过神来!
无数痛苦的记忆,仿若幻灯片般在眼前闪现。
我不是做梦!
我重生了!
自己看顾的粮仓里四百斤麦种无故发芽,副大队长兼治保主任魏山虎给他按上了破坏生产的罪名,带着一群基干民兵来抓他。
前世,自己胆小懦弱,竟混账到让傻妮子顶罪去参加劳动教养。
而唐晓芙悲惨的命运也将从这里开始……
“现在,悲剧尚未发生,一切还来得及!”
林正军擦干眼泪,嘴角浮现一抹欣喜的微笑,眼神也变得神采奕奕起来。
林正军长得高大帅气,还上过两年高中,在受教育程度普遍很低的乡下,按说算个文化人。
但其实他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二流子!
去年年底,林正军因为平时下地偷奸耍滑,在社员大会上,被破天荒地评定为“上一天工只算三工分”,别说和成年人一天十工分相比了,甚至还没有那些半大孩子多,顿时沦为十里八村的笑柄。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林正军一顿能干五六个窝窝头,家里还有个生病的老娘念初中的妹妹,就老爹一个壮劳力,日常闹饥荒,负债累累。
唐晓芙是燕京市来淮边县青山公社河湾大队插队的知青。
三年前,一到县城,她那漂亮的脸蛋和高挑的身材还有那明艳动人的气质,就在全县引起了一场轰动,被评为全县最美插队女知青。
无数男青年展开执着的追求,舔狗无数!
但很快,她的致命的问题就暴露出来,往那些追求者头上浇了一盆冷水!
她祖上是资本家,家庭成分不好,父母又逃去了港城,是令人谈虎色变的“敌特子女”!
这年头,谁家娶个家庭成分不好的媳妇会被人戳断脊梁骨,甚至受到牵连。
而且她劳动不行,挣的口粮不够自己吃的,妥妥“赔钱货”,因此这些男青年立刻转变态度,避之不及。
大前年,唐晓芙在山上遇见野猪,林正军出手相救,唐晓芙心怀感激,注意到了气质英武,长相周正的林正军。
林正军能说会道,经常逗得她咯咯娇笑,还读过高中,肚里有几滴墨水,这个敢爱敢恨的小虎妞就喜欢上了林正军,一门心思想要嫁给他……
而看到林正军笑了起来,唐晓芙却误会了他的心思,心里一阵刺痛,眼神哀伤破碎。
他一点不担心我?
三年苦恋,终究是我一厢情愿么?
这三年来,她经常来林军家洗衣做饭,不顾流言蜚语,像个没过门的媳妇一样操持家务。
但没想到,他还是看不上自己,听见自己愿意去替他劳动教养,竟然笑得如此开心。
毕竟他是家中的独子,需要照顾爹娘吧。
算了,我哪怕不去劳动教养,依旧顶着“敌特子女”的帽子,再多一样罪名又何妨,虱子多了不怕痒……
她心里安慰着自己,含泪微笑道:“正军,你在家好好待着,我这就去劳动教养去!”
“慢着,你不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