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岁那年,我才第一次见到父母。
说第一次不太准确,他们把刚出生的我送到乡下奶奶家时,应该也是见过的。
从记事起,「父母」对我来说,就只是惹人奚落的痛处和久久不来一次的电话。
「纪禾?这么大了……叫爸爸妈妈呀,傻了吗?」
我呆呆看着把我揽住的妇女和她身边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还有一个牵在男人手里的和我年纪相仿的小姑娘。
小姑娘经过我时,嫌弃地皱起鼻子。
我低头看自己,身上是已经洗到看不出颜色的蓝布褂子,手里拿着沾了奶奶呕吐物的毛巾。
而她穿着鹅黄色的公主裙,脚上的白皮鞋比奶奶家的墙都雪亮。
「妈、妈,你看看我啊,儿子回来了。」
我爸和二叔一进屋就跟被什么上身似的,扑到奶奶床前号啕大喊。
是喊,不是哭,我看了半天,他俩一滴泪都没流。
奶奶昨晚陷入昏迷,村长连夜通知了在外地的我爸妈和在县城的二叔一家。
奶奶的眼皮往上掀,勉强睁开一条缝,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一样的嗬嗬声。
二婶一**挤到我爸和二叔中间跪下,对着奶奶的耳朵大喊:「妈,咱家的房子和宅基地给谁,你快说」
奶奶直愣愣地朝二叔看,胳膊哆嗦抬起,二叔眼疾手快地接住,喜色难掩。
可奶奶的瘪嘴张了合合了张,就是说不出一个字,在满屋人焦灼的目光里两腿一蹬,咽了气。
二婶响亮地啧了一声,起身拍拍腿上的土:「妈的意思都明白吧,房和地都给我家。至于妈的身后事,我们全包,不让你们吃亏。」
我爸眉一挑,也站起来:「老二家的,妈哪句话说了房和地给你家」
虽然是反驳,但明显底气不足。
我奶奶一辈子偏疼我二叔,我爸心里多少有点b数。
二叔撂开奶奶的手,抬眼道:「妈生前就一直说房子和地都留给我,你不是不知道。」
「再说,你家俩闺女」,他瞥了眼我和穿白皮鞋的小姑娘,「我家子涵才是咱老纪家独苗。」
我爸像被二叔的话点了哑穴,干瞪眼,不出声。
俩闺女?
我怔怔看着那个洋娃娃似的小姑娘,我有个妹妹?
奶奶说我爸妈在外地做生意居无定所,才把我这个累赘丢给她。
可他们明明又生了一个孩子,还养在身边。
二婶火上浇油:「哎哟,大哥大嫂的二胎要是儿子就好了哇。」
我妈一掐腰,梗着脖子道:「闺女怎么了,纪芝可是我们家的小福星,比儿子好使。」
我偷偷打量那个迎春花似的小姑娘,原来她叫纪芝。
纪禾、纪芝,一个田里的禾苗,一个山中的仙草。
我脸上发烫,把有破洞的那只鞋往身后藏。
二婶不跟她废话:「那房子和地就这样定了,我们去村委办手续。」
我爸妈对视一眼,脸色都是不甘,仍在琢磨能对抗「老纪家独苗」的理由。
「那个……」我怯怯地插话,「奶奶有遗嘱。」
五个人的目光齐刷刷聚在我身上,眼神各异。
二叔二婶是兴奋,我爸我妈是沮丧。
「遗嘱在哪?」二婶一步上前扳住我的肩膀。
我往路对面的村委会指,「村长帮她写的,在村长那。」
二叔前脚出门,我妈后脚把我拽到她身边,拿手拧我的胳膊:「蠢货!」
我的妹妹坐在桌子上晃荡双脚,甜甜地笑。
二婶冷眼旁观:「你们总夸老二身上都是你俩的优点,我看老大也挺好,诚实」
气得我妈又拧了我几下。
二叔很快带着村长回来,我爸迎上去递烟:「陈叔,辛苦」
村长喘着气摆手,先扫视一遍面前几个伸长脖子的人,再从怀里掏出信封,又从信封里抽出一张信纸,清了清嗓子:
「你妈脑子还清楚的时候托我写了遗嘱,安排好你家这一栋老宅和宅基地」
他煞有介事地停顿,摊开那张纸:
「大通路33号-34号纪家祖宅和宅基地,全部由长子,纪富继承。」
我爸妈还没反应过来,二婶一声尖叫夺过信纸。
「不可能!怎么可能留给大哥家!」
二叔也瞪大双眼翻来覆去看那张信纸,目光快把纸烧出洞来。
不可能?有什么不可能。
我昨晚去找村长的时候,这老东西把我全身都摸遍了。
「小禾?小禾长成大姑娘了。」
他把我按坐在他腿上,手在我胸前揉搓。
「你奶奶之前找我立遗嘱,你看见了。」
「你二叔拿到房子和地的话,肯定把你扫地出门。」
闷热的鼻息喷在我的颈间,腐朽油腻的气味混合着春夜的潮湿,令人作呕。
「想不想让我把遗嘱改了?」
「你想不想要那套房子?」
我停下挣扎,眼前闪过待我不冷不热的奶奶、一见我就说「你爹妈不要你了」的二叔二婶,和在一边拍着手笑的二叔的儿子。
那是个肥头大耳的小胖子,只回来过一次。
奶奶抱着他就没撒过手,脸上的褶子能挤死蚊子。
我还看到奶奶颤巍巍地站上小凳子,从最上面的柜子里拿出一把糖给他。
花花绿绿的,我从没见过。
「我想」,我听到自己说。